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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低聲音說:
“一定是五號那家老夫婦去告狀的,老人家最吹毛求疵了。”
一會兒,考夫曼太太提著菜籃子晃過來:“好辛苦啊!”
她看看四周,悄聲說:
“一定是施密特太太打電話給警察的,他們看起來就是小鼻子小眼睛的人!”
海蒂擱下腳踏車,漫步過來,笑著說:“德國人就是這樣,討厭天下太平靜了,
所以雞毛蒜皮都看成天大的事。你可別太放在心上!”
放在心上?
我縱聲笑了,鄰居的善意安慰令我忍俊不住,他們何從知道,在我來到這“討
厭的”、“一板一眼”的德國之前,我住在一個多麼不一樣的社會呢?!
我曾經多麼盼望警察的來到。紅磚人行道上,突然擺起了麵攤。老闆娘手腳利
落地撐起布篷、架起桌椅板凳,老闆開始洗鍋洗碗洗菜。客人欣然入座,先吃麵、
繼之喝酒,繼之划拳唱歌,繼之口角打群架,老闆把唱機開到最大音響,培養氣氛,
我們在屋裡掙扎睡著,等待天亮。
油膩和煙火終於使人行道上的紅磚變成黑醬色,鞋子踩過往往就黏在地面,不
能拔腳。有一天,大概有人和麵攤老闆取得了協議。那個傍晚,麵攤沒有搭起來。
倒是來了許多工人,七手八腳地搭起了一個大帳篷,佔據了整個人行道,還有半邊
行車的大馬路。
有人要辦喪事了。
供著死者照片的道場佈置起來了,搖著鈴的道士、唱著佛的和尚、吹著嗩吶的
中樂隊、打著大鼓的西樂隊、對著麥克風嘶喊的“白衣孝女何秀子”,還有那受僱
而來五人一組的“五子哭母”公司哭成一團,還有那臉上塗了白粉不知是男是女的
人。邊唱邊扭腰
日日夜夜,在我們的人行道上。
我曾經多麼盼望警察的到來。那個時候,我是那個令人“討厭”的、“一板一
眼”的女人,打電話到警察局去告狀,耳邊還有忘了取出的耳塞。偶爾,警察因為
不堪其煩而來,總帶著譴責的眼光看著我:“攤販都是可憐人,為了生存,沒辦法
啦!你也要同情同情嘛!”或者:“作喪事,中國人情嘛,反正喪事也不會天天有,
忍一忍就好了。”
當然,我實在也不太有抱怨的權利,只是一個房子外邊的人行道罷了;我知道,
有人在買了新公寓之後,發覺樓下人家突然變成一家鐵工廠,電焊器和打鐵機每天
激炸著金屬摩擦相撞敲打的巨聲,也有人突然注意到隔壁緊鄰每晚發出纏綿而不可
道人的呻吟聲,門上已經掛出“按摩”的招牌,大人憂愁著不知怎麼告訴年幼的孩
子“不要到隔壁去玩——”
而同時,在我們大樓的頂樓空地,我發現有人運來了沙石水泥.正在建不知屬
於誰的小屋,一棟又一棟奇怪,當初買賣契約中不是寫明瞭:“頂樓空地由住
戶共同使用”嗎?
拔掉最後一株固執的蒲公英,我們這段人行道就像整條街其他路段——樣既整
齊又清潔了,只是失去了一點闌珊浪漫之意。往後的日子裡,每個週末都是拔草的
日子。草,尤其是石隙裡的野草,長得比日子的更迭還快。於是有一天,我也去買
了一個小瓶子。
面對著六十公尺長的人行道,看見黃色的野花星星似地點綴著路面,我領悟到,
我從一個以任何理由都可以犧牲整潔和秩序的社會,來到一個為了整潔和秩序可以
犧牲許多東西的社會。“為了整齊,”我想,一邊把小瓶子裡的液體倒進水壺裡攪
和:“下毒也在所不惜吧!”
我開始澆水。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四日
我的手裡有一塊錢
1
雪天,莫斯科街頭。泥濘沾滿了長靴和裙襬。(聽說莫斯科河結凍了。)街角
有堆破爛衣服——不對,是個滿臉皺紋的女人縮蹲在那裡,懷裡摟著一團毛毯——
啊,毯子裡露出一張一兩歲小孩通紅的臉。
往大衣口袋裡掏錢;柏格莫洛夫,他是莫斯科的年輕作家,拉著我大步地走開。
“省省吧!”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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