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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曜在一邊聽了,一邊心中驚訝裴樞的學問研究果然很深,一邊又覺得此人的性子確實比裴贄張狂不少。“公”的意思,李曜都清楚,崔遠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洪邁《容齋隨筆》之《續筆》卷五“公為尊稱”條有如下解釋:“尊其道而師之稱曰公”、“謂年之長者曰公”。所以裴樞這個例子找得非常準:李翱不比韓愈年長,而比韓愈小六歲,韓愈應按照唐人的規矩,也按照他自己稱呼其他後學的一貫做法,稱李翱為“足下”或“吾子”才對,現在卻稱為“公”,如此反常,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當然,不能憑韓愈對李翱的尊稱、尊敬及接受李翱的批評就斷定李翱為韓愈之師,但可以斷定李翱絕非韓愈之弟子,尤其可以斷定,韓愈自己也絕不認為李翱是他的弟子。
崔遠這次不得不答了,只好反問:“若如閣下高論,那麼‘李翱從予為文’之語,又該如何解釋呢?”
裴樞哈哈一笑,道:“原本這個問題應當問韓昌黎,但韓昌黎的說法只會讓後人一頭霧水,某意,還是看李習之怎麼說吧。”
他捋須道:“關於李習之究竟是韓昌黎弟子還是朋友之惑,通檢《李文公集》,有四篇文章值得注意,其中三篇寫於韓愈生前,一篇寫於韓愈卒後。”
在座諸人見裴樞如此強聞博記,也不禁動容,各自肅然,聽其論道。裴樞道:“其一《答韓侍郎書》,此文是批評韓昌黎的,認為韓昌黎獎掖後進不如他自己用力,此文中直呼韓昌黎為兄:‘如兄者,頗亦好賢。’其二《與陸X書》'注:中間一字失考,可能遺失了。'是稱引韓昌黎的:‘又思我友韓愈,非茲世之文,古之文也;非茲世之人,古之人也。’其三《薦所知于徐州張僕射書》仍然是稱引韓昌黎的:‘昌黎韓愈,得古人之遺風,明於理亂根本之由。’併為張僕射未能得到韓昌黎而惋惜。其四為《祭吏部韓侍郎文》,其中有言曰:‘兄嘗辯之乃兄之為兄之仕宦兄佐汴州始得兄交。視我無能,待予以友。兄以疾休兄之在病兄名之垂我撰兄行’區區三百餘字中即稱兄九次,且明確地說韓昌黎‘待予以友’。諸位賢良,師道之重,與君親並列,如韓昌黎果是李習之之師,李習之不至於如此唐突,稱師為友。”
這一點李曜完全理解,不要說古代,即便是今人,於莊重場合也不會稱父、母、師為友,更不會時刻、永遠都稱父、母、師為友。
裴樞這一說,倒是讓李曜想起來了,後人也不是沒有為李翱究竟是不是韓愈弟子之事疑問過。畢竟,不論是稱引韓愈還是祭奠韓愈,李翱皆明確地以韓愈為友,也說韓愈待他以友,而從不認為或暗示他是韓愈弟子。至少這一點惹得後人大生疑問,並進而懷疑韓愈抗顏為人師的做法與蘇軾相比實在不夠高明。
如鮑倚雲《退餘叢話》卷二雲:“東坡於一時文人,如魯直、補之、文潛、少遊、無己輩,未嘗敢以師資自處,何其謙也!昌黎抗顏為師,以弟子畜李翱、張籍,籍則自居諍友之列。韓與東野書雲‘習之娶吾兄之女’,而翱祭韓文,直稱韓十兄,然則不但不以師資事韓,並婚婭行輩都不敘,其抗傲如此。韓公意度,似遜坡公一籌。”龔自珍《定庵文集補編》卷四之《與人箋》亦曰:“師弟子分至嚴,唐宋人猶知之,故以韓愈之賢,而李翱、皇甫湜,不以門生自居。”
誰料崔遠面色漲紅,抗辯道:“李習之久有自負之名,此公或許之事未曾謹守弟子禮儀罷了。”
裴樞眉頭一揚,輕哼一聲,道:“李習之僅僅在稱呼上不願稱韓昌黎為師嗎?不,他從內心也沒有把韓昌黎當作師尊。”此人的確強聞博記,此時又舉例道:“崔相公說李習之自負,這本不錯,然則劉賓客在《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序》中曾記述李習之的自負語,其言:‘翱昔與韓吏部退之為文章盟主,同時倫輩,惟柳儀曹宗元、劉賓客夢得耳。’想來崔相公便要以此為佐證了?”
李曜忽然意識到,裴樞這話絕對是在給崔遠挖坑。他記得歐陽修於古文創作上推崇的不是“韓柳”,而是“韓李”,顯然認可了李翱的說法,元代《湛淵靜語》中也認為唐文人中“能拔足流俗,自成一家,韓、柳、李義山、李翱數公耳”。清乾隆時所編《唐宋文醇》乾脆在唐宋八大家外加上李翱與孫樵湊足十家。可見李翱的自負並非狂妄,倒確是近乎事實的。
這是文化上的,也可以說小一點,是文字上的本事。而在儒道恢復上,韓愈是以千餘年後的孟子自居的。但李翱在《寄從弟正辭書》則也說:“仲尼、孟軻沒千餘年矣,吾不及見其人,吾能知其聖賢者,以吾讀其辭而得之者也。後來者不可期,安知其讀吾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