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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慶璜愣著,突然問:“璜是什麼意思?”
“玉呀,半壁形的玉嘛。”
“好!有學問!您老先生有學問!我服了。”曾慶璜半張著嘴,痛苦和尷尬籠罩了他苦惱的臉,半晌他才強調一句:“我的確是懸樑刺股讀書的。”
曾慶璜感情激動地流出淚來。他用一隻手背不好意思地揩淚,一隻手在酒杯菜盤之間尋求我爺爺的手。他開始敘說農村勞改生活的情景,抱怨對知識分子的輕視。他咒罵蘇玉蘭,說他這輩子決心戰勝她,因為蘇玉蘭自從參加了一個舞會之後就看他不順眼了。他把他深藏內心的家庭隱私抖落出來,他知道那個舞會是在武昌東湖翠柳村舉辦的。那天黃昏是一輛黑色小轎車停在居仁裡接走的蘇玉蘭。蘇玉蘭穿上了她最心愛的大花朵朵的布拉吉,辮子上紮了紫色緞帶。而翠柳村是中央首長或者國外貴賓下榻的別墅一一這個秘密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紅衛兵宣傳得家喻戶曉。蘇玉蘭一定是戀上了某個大人物,曾慶璜認為他的判斷決不會錯。因此,他一定要挖出這個大人物來。他不相信自己比什麼大人物差,這輩子他一定要讓蘇玉蘭認識到這點。
我奶奶是這個時候插嘴的。她去給他們第三次熱菜。她說莫談這些,都是讀書人,多談些學問不好?我奶奶一生堅信知道了別人的隱私是件壞事。隱私和政治她是最不愛聽的。
於是,兩個男人就談古詩詞,談音樂,談圍棋。曾慶璜漸漸得心應手起來。他幾乎沒有不記得的唐詩宋詞。說起音樂他用筷子在酒杯上哼哼起來,以證實《二泉映月》的悲涼、《良宵》的輕柔、江南絲竹《中花六板》的燦爛、粵曲《旱天雷》的雄猛。至於圍棋,我爺爺只知道吳清源的名字。曾慶璜醉到深處,反而能侃侃而談。我爺爺一再舉手投降,嘆後生可畏。
這頓酒直喝到啟明星高掛。我時睡時醒,最後的記憶是聽見曾慶璜捏著嗓子唱京劇青衣《鎖麟囊》: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
爺爺一嗓門洪亮的老旦淹蓋了青衣嬌柔纖細的拖腔。“叫張義,我的兒,聽娘教訓;待為娘對嬌兒(我)細說分明:兒的父他遭不幸,喪了性命;拋下了母子們怎度光陰?是為娘,守貞節,我不聽他論;皆因我的兒年小,娘在中年。我怕的是這百年之後,我身入九泉,難見我那去世的先人。我的兒啊!”
這是《釣金龜》選段。我爺爺一開口就沒法不把這段唱完。
新的學年開始,曾慶璜成了我的語文老師。做班主任是後來的事,那顯然是因為他管理學生的才幹受到了領導的賞識。
我們這一撥學生是曾經參加過文革的紅小兵,幹過讓老師從課桌底下爬出教室的事。一向自以為紅衛兵是天下第一,老子天下第二。又正逢北京的黃帥率領全國學生反師道尊嚴。聽說來了個新老師曾慶璜,就準備給他一個下馬威。
曾慶璜在鈴聲響過之後出現在教室門口,他沒有貿然推開半敞的門進入教室,而是用教鞭將門輕輕頂開,讓門框上懸著的掃帚和撮箕叮鈴噹啷掉在地上。他跨過這一堆可笑的東西走上講臺,雙手在講桌兩頭撐開,舉起嚴肅的眼睛,緩緩掃視課堂,然後,用一種在居仁裡沒使用過的深沉厚重的語調說了話。
“我,曾慶璜,一九五二年畢業於湖南大學中文系。優等生。曾在市一中任教。因犯政治錯誤下放農村十數年。離了婚。也算是半生坎坷飽經風霜。我之所以對你們如此坦率是因為我相信你們也有一顆真誠坦率的心。我願與你們做知心朋友,戰鬥在同一戰壕。
“從現在起,不願聽我講課的,請出去,我決不向任何人反映。願聽我講課的,日後請大家和我共同努力。好。給你們兩分鐘考慮。”
兩分鐘過去了,沒有學生離開教室。曾慶璜露出了一種特別親切的笑容:“謝謝!謝謝你們我的戰友!”
“譁——”教室裡掌聲雷動。師生表情就像江湖好漢遇上了江湖好漢;女生則流露出對男性魄力的崇拜。
曾慶璜教書果然有他的一套辦法。
第七節
曾實在祖國山河間串聯了一圈之後就不再和居仁裡的孩子們玩耍。他在遠遊之前還和我們互相借閱《孤墳鬼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紅旗譜》之類的小說,回來後己對一般小說不感興趣,經常捧一本封皮為紫藥水顏色的《微積分》。他宣稱: “文學是謊言而數學是真理。”
在曾實串聯的第二年他姑奶奶去世了。死於嚴重的營養不良。他姑奶奶臨死只一個要求:見見曾實。曾慶璜只有假裝出去拍電報。曾慶璜在郵局買張電報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