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第3/4 頁)
,你原有的一切財產歸公司所有——還記得吧?我這才恍然大悟道:衣服也算?他說:廢話!這麼好的衣服,怎麼能不算?按照他的原定方針,就要把我扒得只剩一條短褲。說了好半天,才把長褲和襯衣保住了,至於我現在穿的這雙厚底皮鞋,是用一雙鱷魚皮的輕便鞋和送人的傢伙換的。那些傢伙都是從貧困地區僱來的農民工,財迷得要命。他們還說:你今天就該穿幾件舊衣服——現在天涼啊。這件事可以說明公司為什麼要提供不汙損衣服的不乾膠:為了剝我們。它也能說明該女人出現在我面前時,為何衣冠不整。我聽說公司也僱了一些女農民工,而且女人往往比男的更財迷。我以為拿這個開玩笑很有幽默感,但是那個女人很沒幽默感地說道:你現在說這個已經晚了。後來她還一本正經地從床墊上站了起來,把手伸給我,做了自我介紹,我也一本正經地吻了她的手,告訴她,我是何許人也。這樣我們就在落難時表現了君子和淑女的風度,但是不知表現給誰看。她說她是畫家,搞現代藝術搞到這裡來了。我說我是史學家、哲學家,寫了一本《我的舅舅》,把我自己送到這裡來了。她說她聽說過我;我說真抱歉,我沒聽說過她,所以我就不能說久仰的話了。
後來在那間破房子裡,我們生造了很多新詞,比方說,安置後——重新安置以後,安置前——重新安置以前,錯誤——安置的原因;以此來便利交談。晚上睡覺時有兩個選擇:睡床還是睡板。睡床就是睡在破床墊上,睡板則是睡在搭在磚頭上的木板上。我總是堅持睡板,表面上是對女士有所照顧,其實我發現板比床舒服。這位女士告訴我說,她的錯誤是搞了現代藝術,我對這一點不大相信。眾所周知,男人被安置的原因大多是“思想”錯誤,女人被安置的原因大多是“自由”錯誤。所謂自由,是指性自由。當然,我也沒指望一位女士犯了這種錯誤會和男人說實話。
有關這個女人的事,我可以預先說明幾句:她先告訴我說,她是畫家,後來又說自己是個“雞”,也就是高階妓女。後來她又說自己是心理學家。我也不知該信哪個好了。我對她的態度是:你樂意當什麼,就當什麼好了;而且不管你說自己是什麼,我都不信。我開頭告訴她,我是史學家,後來說我是哲學家,最後又說自己是作家,說的都是實話,但也沒指望她會信,因為太像信口開河了。我們倆如此的互不信任,不能怪我們缺少誠意,只能怪真的太像是假的,假的又太像真的了。
假如我叫M的話,和我住在同一間房子裡的那女人就該叫做F了。在安置前,所有的F和M都在公司的地下車庫辦學習班,那車庫很大,我們在一頭,她們在另一頭,從來不聚在一起,但是有時在路上可以碰見。我們M胸前佩了D字以後,多少有點灰頭土臉的感覺,走到外面低頭駝背,直到進了車庫才能直起腰來。而F則不是這樣。她們身材苗條、面目姣好,昂首挺胸地走來走去,全不在乎胸前的D字。假如和我們走到對面,就朝我們微笑一下,但絕不交談。我的一位學友說,她們都是假的,是公司僱來的演員或模特兒。看上去還真有點像,但這位學友是懷疑主義哲學家,犯的是懷疑主義錯誤;假如不是這樣,我就會更相信他的說法。順便說一句,這位學友一點骨氣都沒有,成天哭咧咧地說:我的懷疑主義是一種哲學流派,可不是懷疑黨、懷疑社會主義呀!假如一隻肥豬哭咧咧地對屠夫說:我是長了一身膘,但也沒犯該殺之罪呀,後者可會放過它?當然,沒有骨氣的人,看法不一定全錯,但我更樂意他是錯的。現在我房間裡有一個F,似乎已經證明他錯了。
上完班疲憊地走回家,發現這間房子完全被水洗過了,原來的燥氣、塵土氣,被水氣、肥皂氣所取代;當我坐在床墊上解鞋帶時,F從廚房裡出來,高高挽著袖子,手被冷水浸得紅撲撲的。她對我說:把襯衣脫下來,現在洗洗,晚上就幹了。這時我心情還不壞。後來我光著膀子躺在爛床墊上說:你哪天去上班哪?問了這句話以後,心情就壞了。
我已經說過,安置後我是個建築工人,所以我就去上班。在此之前,我對這個職業還有些幻想,因為建築工人掙錢很多,尤其是高空作業的建築工。上了班之後這種幻想就沒有了。他們把我安置到的那個地方名叫某某建築公司,卻在東直門外一個小衚衕裡,小小的一家門面房,裡面有幾個面相兇惡的人,而且髒得厲害。其實這是個修理危舊房屋的修建隊。人家問我:幹過什麼?我說:史學家,哲學家,等等。對方就說:我們是建築隊——你會幹什麼?我只好承認自己什麼都不會,人家就叫我去當小工。這時候我又暗示自己可以記記賬,做做辦公室工作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