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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迎霜手裡捧著的那個茶炊,俄語稱為“沙瑪瓦特“,是紫銅鍛制的。那年浙江農業大學茶學系教授莊晚芳先生帶國外留學生,首先就是從兩名蘇聯學生開始的。杭漢第一次從他們那裡聽說茶炊,回家向曾經去過蘇聯的父親請教,父親對那滲透俄羅斯風格的茶炊大加讚賞。以後他作為中國茶葉代表團的成員出訪蘇聯,千里迢迢地就專門揹回來一個,送給了父親。沒想到今日竟然在八月的驕陽下,由自己的女兒捧了出來示眾。他滿臉發燙,汗如雨下,後背卻刷的一陣涼到了前胸,此時女兒已出現在他面前。
1956年,杭漢與他的同事們剛剛培育出了一種小喬木種的茶樹優良品種,因在霜降之後仍有新芽萌發,故名迎霜。回到杭州,妻子在醫院生下了一個姑娘,正等著他取名呢,他看著姑娘的小胖臉,說:“就叫迎霜吧。”
迎霜比三年前高出了一大截,胖乎乎的,像她的媽,但一臉的緊張,看不出見到父親時的喜悅,只是睜著大眼睛說:“是哥哥叫我來的,是哥哥叫我來的!”
“你哥哥呢?”
迎霜指指那個已經蹦遠了的領頭喊口號的紅衛兵,杭漢可真正是一點也認不出他來了。
“你們把爺爺家給抄了?”杭漢的聲音變了調。他這才醒悟過來,怪不得看了這些大衣旗袍他會那麼熟悉。
迎霜低下頭去,俄頃,又抬起頭來看著父親,目光又空洞又堅定。那麼就是了,就是這一對兒女乾的好事情了。他一把抱過了茶炊就往回走,迎霜跟在父親後面,幾乎就要哭了起來,抽泣著說:“媽媽進牛棚了。”
杭漢停住了腳步,看著女兒的眼睛。女兒的額上,奇怪地浮著幾條皺紋。女兒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地看著他,她小聲地問:“爸爸你到底是不是特務?”
“我?'
女兒一邊往前走一邊說:“媽媽進牛棚了,交代你的問題。造反派已經來過我們家了:你是日本特務,爺爺是國民黨,我們是要和你們劃清界限的!”她像是突然清醒過來了似的,猛地站住,從父親的懷裡搶過了那隻茶炊,小聲而堅定地說:“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一切重在表現。“
這話根本就不像是她這樣十二歲的孩子說的。她回頭就走,杭漢還沒來得及抓住她的胖胳膊。他一邊揩著自己臉上的汗——他已經分辨不出那是熱汗還是冷汗——一邊問訥'你要和我劃清界限?”
他自己都能聽出來,他的聲音在發抖。
女兒皺起眉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樣子,這個問題已經困惑著她許多天了。她一邊搖頭一邊倒退著走,那個大茶炊被她抱在懷裡,胖鼓鼓的像是抱著個小孩。她就這麼搖著頭轉身,小跑著走了。後面看去,她可真像是一隻搖搖擺擺的鴨子。杭漢沒弄明白,女兒的搖頭,究竟是什麼意思;他也沒弄明白那些突然湧現出來的從來也沒有聽說過的名詞:黑五類、牛鬼蛇神、無產階級司令部他恍兮館兮,不但不知今日是何時,也不知今日所處何地。他想張嘴,但突然發現自己語言發生了障礙,母語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已經不能用“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溫暖“這樣的片語語段,來與人們對話了。
杭漢到羊壩頭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大街上白天群情激奮的場面暫告一段落,小將們紛紛回營補充糧草去了,杭漢也拐進了伯父嘉和家的老院子。
在大院門口的垃圾箱蓋上,杭漢看到報紙堆裡漏出了一雙白色的高跟皮鞋,樣子很摩登,看著眼熟。他想起來了,是蕉風的鞋子,放在家裡很多年了,也沒人再去穿它。他順手拎了起來,眼睛都熱了,彷彿那上面還有著蕉風的體溫。他的另一隻手上還拎著那串黃鱔,小半天下來,都有些發臭了。他順手一扔,讓那黃鱔換了皮鞋,沒有再多想,夾著鞋就走進院子,穿過早已失去了原樣的弄堂和天井,到家門口。見房門緊緊關著,就用細細的高跟鞋跟敲打著。從門裡伸出了一個腦袋,是住在龍井山中教書的盼兒。一見他手裡的高跟皮鞋,細眼睛都驚圓了,失聲叫道:“怎麼又回來了!”
杭漢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見母親葉子一櫓手把杭漢拉了進來,接過了那雙鞋子,心有餘悸地問:“有人見你手裡的鞋了嗎?”
杭漢說:“沒注意,好像”
“——有人看見了?”葉子問。她那種大驚小怪的樣子很好笑,杭漢搖搖手說:“你們也太草木皆兵了,這麼大的群眾運動,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