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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蕉風傻乎乎地說:“我不忙啊,比你們在農場的,實驗室裡的工作是不忙的啊。”
“你一天洗頭換衣服要花多少時間啊?”
“很快的很快的,我婆婆會幫我洗的。”
“你是指哪個婆婆啊,聽說你有兩個婆婆呢。”
黃蕉風愣住了,她從來還沒有聽到過這樣的問話,這有點過分了,但她還是笑笑,說:“你也知道啊,有一個婆婆就是我的親媽媽啊!”
黃蕉風如此坦然,倒也叫對方沒話說,看著黃蕉風在自來水龍頭前洗實驗瓶,長髮掛下來,真好看。撥撥自己的腦袋,真是焦頭爛額一個,失落的感覺很多。這女學生個子奇小,本來並不壞,只是出身小市民,“要心“很重,也有點忌妒心,看著人家過著好日子,自己一無所有,想效仿,又挨批評,一肚皮氣鬱積在那裡,泛在臉上,一股晦氣相!一副欠她多還她少的神情就露出來了。
想來想去,總想佔一點先,就問:“你爭取人黨了嗎?”
黃蕉風這才嚇了一跳,問:“我可以人黨的嗎?”
“為什麼不能?”女青年說。
“可是書記已經跟我談過了,說我可以留在黨外幹革命的啊。”蕉風不安地解釋說。
女大學生愣著看著對方,這個無懈可擊的胖女人,太氣人了,她看著滿架的瓶瓶罐罐,不知從哪裡下手。倒是蕉風憨,反而問:“你的事情怎麼樣了?”
女大學生冷冷地看著她,想:大奸若忠,大智若愚,口蜜腹劍,兩面三刀。
女大學生在下面勞動了一年,回來後對黃蕉風心懷仇恨。這就是運動一來,她便手舉張小泉剪刀衝進實驗室,一刀剪掉那披肩長髮的下意識。
僅僅是下意識倒也就罷了,但運動可不是靠下意識可以發動起來的,運動需要上意識。上意識一躥上來,那年輕女人就一刀紮下去,把黃蕉風的腦袋剪成了一個正在挖坑種地的大寨梯田。經過一段時間的運動教育,她已經把黃從生活枝節問題上升到無產階級政權的高度上來了。她大吼一聲:“黃蕉風你這個鑽進社會主義陣營的蛀蟲,你這個資產階級的嬌太太,你老實交代,是不是你想破壞中國社會主義的茶葉事業!”
黃蕉風,自從八月間被糊里糊塗關進牛棚之後,再也沒有看清楚過這個世界。她從來就是一個養尊處優之人,在家裡被丈夫和公婆寵著,在單位裡被領導同事寬容著,她完全就不能適應這樣一種使人驚懼的生活。在此期間,伯父嘉和與女兒迎霜來看過她幾次,但她已經被驚懼擊垮。她翻來覆去地只會說一句話:“漢哥哥什麼時候回來?漢哥哥什麼時候回來?“
杭漢此時其實已經回到了杭州,但夫妻還沒有見上面,他就被單位裡的人弄到牛棚裡面去了。他也是悄悄寫了便條叫迎霜帶來的,便條上只有一句話:蕉風,要活下去。可是蕉風看著字條就大哭起來,說:“我活不下去了啊,我活不下去了啊”
嘉和幾乎是杭家上兩代人中唯一還沒有被衝擊到的人了,也唯有他還有點行動自由。他只好翻來覆去勸慰她,不要擔心,事情總能說清楚的;不要害怕,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要吃得下飯,儘量睡好覺,等著一家人團圓。蕉風淚眼模糊地問,全家人什麼時候能團圓啊?嘉和一時就回答不出來了,只好含含糊糊地說,快了,快了。黃蕉風就又問了一句:“十月一號總能夠回家了吧。”公公就說:“那是一定的了。”蕉風這才不哭了,對迎霜說:“跟你哥哥說,讓他來看我。他又沒進牛棚,他又不考試了,他怎麼就不來看我呢?”迎霜看看大爺爺,見大爺爺拿那隻斷指朝她微微搖動,她就哭了,說:“他革命著呢,特別忙呢,讓我帶口信來,要你好好地在這裡待著,他忙過了這一陣就來看你。”蕉風這才心裡好受一些,又說:“你跟你哥哥說,再不來看我,十月一號就到了,我就出來了。見了他,我可就不理他了,看他害不害怕?”
迎霜看看頭髮亂如女國的媽媽又要哭,雖然見著出國歸來的杭漢時,也曾想“脫離父女關係“,但她最終沒有在哥哥那張脫離 關係的宣告L簽字。哥哥早就不認我們杭家人了,媽媽還不知道,媽媽多麼笨啊。回來的路上,她對大爺爺說:“不管人家說媽媽怎麼樣,我都不和媽媽斷絕關係。”嘉和伸出那個斷指,對迎霜說:“好孩子,我用這個手指頭跟你拉鉤。”大爺爺的斷指在杭州城裡,是革命傳統教育的一個著名故事,所以迎霜知道用斷指拉鉤的意義。他們就那麼鉤著手指回到家裡,卻不知道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到活著的蕉風。
黃蕉風被伯父安慰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