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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一直活到死裡頭去的女人,憑什麼,竟然還能彈得出一手好琴。這樣的琴聲,原本應該是發自那個叫盼兒的女子的纖細的手指下才合適的呀,他想。
幽暗的燈下,他就彷彿看到那個姑娘了。她穿著一身潔白的中式大襟衣衫,梳著一根長長的中國式的辮子。她在博山爐的一縷清香下,半跪在地上,低頭挑撫著琴絃。琴聲是悠遠而恰然的,其中又有深意。而他,他也是半靠在地板上的。他心痴神迷,恍兮愧兮,他的手裡,始終捧著那隻曼生壺。
姑娘在一縷茶煙中消失了,小掘一郎搖搖頭,他知道這都是他的夢境——不可告人的夢境。
有好幾次,他都已經整裝待發,要到西郊的梅家塢一走。他知道,杭家的那個家人小撮著把這個姑娘藏在了什麼地方。不就是藏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嗎?笑話,如果連這樣簡單的事情都查不出來,他小掘一郎還憑什麼入梅機關?
梅家塢是一個產茶的好地方。龍井茶的本山產區獅、龍、梅、虎、雲,其中的梅,就是梅家塢。小撮著本是翁家山人,娶得一個女人卻是梅家塢人。梅家塢離杭州城不遠,只是在山中,感覺好像是可以有了什麼屏障似的。想起來,小掘一郎也是可以理解他們杭家的。他OJ怎麼能把這麼一個生著肺病的女孩子送到十萬八千里路之外去呢?雖然太平洋戰爭爆發,日美正式宣戰,但美國還是常常有藥品,透過上海,秘密送到杭州羊壩頭。他小掘一郎只要小手指動一動,就能斷了這條通道。他也不是沒有動過這個念頭,但最終還是忍住了。他想,她和他一樣,都是不能夠假以天年的人——還是讓她死在他後面吧。
明天晚上,是他告別杭城之夜。沒有任何宴請,他把這場告別安排在昌升茶樓。他要和杭嘉和來一場對養,他開玩笑地說,這場對養,輸贏只賭一隻手指。他認為他有信心贏他。
此刻,他輕輕地躡了一口龍井茶。中國的散茶,喝起來就是這樣自由散淡。在這塊土地上呆的時間越長,他就越感到了這種散淡之風的舒適之處。他這麼想著,就斜斜地躺在了鋪著地毯的地板上,隨手拿過一個枕頭。就在這時訥J被輕輕地推開了,一個女人,也如茶煙一般地嫋嫋而來。
這是一個身著和服的女人,一個真正的日本女人。和服的料子,一看就知道是綢的,和這秋日的天氣正好吻合。至於那花紋,在藍白底色裡配上秋草,連那系在腰間的雙層筒狀的帶子也是恰到好處地顯現出了秋草的圖案。她的頭髮,完全按照日本傳統女性的發誓式樣盤了起來,腳上登著白布襪子,然後,再套上一雙木展。
唯一和日本女人不一樣的地方,就在於她進來時沒有脫去術展,鞋底就在地板上發出了清脆的動靜。儘管如此,小掘一郎還是彷彿聽見了女人走動時那和服下襬發出的微妙的沙沙沙的衣料摩擦的聲音——久違的故園的聲音啊
那女人走到了離小掘一郎不遠的地方。她依舊是站著的,甚至連腰桿也沒有彎下去,她的膝蓋也沒有像傳統的日本婦女一樣始終彎曲著。她的手始終雙握在胸前,看得出來,她是在護衛著一個掛件。這麼一來,她和小掘一郎之間的位置格局,就是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顯得居高臨下的了。小倔便遺憾地想,到底是在支那的日子太久了,即便穿上本國的和服,她也不再像是一個純粹的日本女人了。
雖然是那麼想著,小掘還是從地板上站了起來,坐到茶几後面去,說:“你到底還是來了。”
女人默默地看著他,沒有認同也沒有憤怒,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目光中的一絲憐憫。這雙洞悉底細的目光使他難受。她和他記憶中的老師的女兒已經很不一樣了——老了,燈光下的面板依然很白,但細細的紋路刻上了額角。小掘明白,並不是因為她老了才和從前不一樣了,而是因為她的神情不再像日本女人了。
“我已經很多年沒見你穿和服了。在中國的時間呆得太久,也許,你已經忘了自己身上的大和民族的血統了吧?你為什麼不坐,你坐啊。“
“身體髮膚,父母所賜,和你一樣,我怎麼會忘了血統呢?”她的聲音雖然沉靜,但不免沙啞了。
小掘把手裡的曼生壺往茶几上一放,他的心頓時就煩躁了起來:怪不得傳聞說葉子和杭家的大兒子更為般配,果然,連說話的口氣也那麼相近,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這麼想著的時候,他就指著她的和服說:“可是你連自己民族 的服裝都已經不會穿了。我還從來也沒有見過一個像你那樣和服 的右襟壓在了左襟之上的女人。羽田先生要是還活著的話,會為你的這身打扮羞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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