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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死得值不值,只有老天爺知道了。但有一條是肯定的,你很快就會換一頂更烏的烏紗帽戴了。我有一句話哽在喉嚨裡,不吐不快。你千萬不要把癱子村的這些農民,包括死掉的麻三叔和虎子,想的那麼愚昧無知。你跟他們,甚至也算上我跟他們,是活在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裡,這距離不亞於陰陽相隔。”
王清舉說:“你講什麼昏話呀,我聽不懂。”沒等他再說,我啪地就粗暴結束通話了電話。
梅紅也回癱子村住了兩個星期,回到了省城。她說梅祠燒了後,村子就像丟了魂一樣,村民們什麼事兒也議不起來了,許多戶沒跟子孝叔這幾個長輩商量,就開始搬家了。“不再像癱子村了。”梅紅感嘆說:“那以後許多事兒都突然地變了,在村頭村尾轉悠,哪裡找得到家鄉的那種感覺?記得你曾給我念的博爾赫斯的那句詩麼,我把它改掉了:我一直在心底暗暗地設想,天堂就應是逝去了的癱子村的模樣。在爹的墳頭燒紙錢時,我一滴淚也沒流,有些東西死了,以後就永遠不會再復活了。”
梅紅說:“你老躲著我電話的那幾天,我就整天有一種陰沉沉的不祥之感壓在心口,夜裡總睡不落枕,總是莫名其妙地驚醒過來,一閉眼就看見爹一言不發地坐在視窗。我偷偷地哭了好多回,其實那時爹在我這裡提前死過了,真的,這種預感是藏在血脈裡的,我就知道他會出事兒。”
彷彿誰也沒在意土匪臘八的失蹤。春熾日暖,堤上黃色、紫色的野花燦若雲霞,無端端地突然有人說,咦,今年堤內堤外的野狗咋這麼多?密得跟蒼蠅似的,嗷嗷嚎著,像地裡肥屎都舔吃了,叫莊稼餓得慌哦。臨淮鎮的一些嘴饞的人,夜間牙酸腮硬,低頭尋思,哦,癱子村那個髒話直噴的土匪漢子多時不見了。
脫離了臘八大砍刀的淮上野狗族,失去控制地繁衍著,夜間四處瘋狂地奔跑著,仿似在尋找那個擒著屠刀的男子。
烏托邦的河流
我做過一個異夢:月光下,一個男子磨著剃刀,又用剃刀去割河流的面板。河面一聲怪嘯,被劃出一道傷口,朝外噴著鮮紅的血。這血翻山越嶺地射到一條繁華大街,剎那間一街女人的牙齒全變得紅兮兮的,她們嘎吱嘎吱地挫著牙,下巴一滴滴地淋著血。市長騎著一條白蹄黑脊的母狗逛“梅氏餐館”,他筷子夾緊的餃子突然變成了一個骷髏。睫毛黑幽幽的骷髏呻吟著:“我餓,我餓。”從峽谷間九曲迴腸奔流著的大河著火了,河面佈滿了碧綠亂竄的火焰。一條青鱗閃閃的魚蹦出水面,焦急地說:“我是鄉長。到大海怎麼走?”
我最後一次去癱子村,是在去年的主汛期中。我摟著梅紅豐潤的肩頭,站在圖書館昏暗的窗前,望著窗外綿綿不絕的雨絲。街上塞滿了傘、警笛、挎包、婚外戀、尖銳溼疣、小偷、憤青、硬卡著互不相讓的計程車、靴、恐懼,收音機吐著北方河流水位暴漲的訊息。梅紅說:“我煩透了。我有一個願望,如果實現不了,就像個惡性腫瘤一樣,疼。你陪我回一趟癱子村吧。”
從魯口子到臨淮崗,車子在淮河大堤的窩棚中小心翼翼地穿行。這是一條完全被擊敗了的大堤。堤內堤內的水位一般平,只是外水渾濁湍急、內水凝滯稍白。若從高處看,我想大堤應像一條黝黑的遊絲,可憐巴巴的浮在洪濤中,彷彿一陣狂風就能把它吹斷。我說,這樣的大堤有什麼狗屁意義呢?梅紅說,幸虧有內水頂託,否則這麼兇的激流早讓大堤崩得不像個樣子了。我苦笑道,崩不崩還有啥區別呢?瞧瞧災民,反正早已傾家蕩產了。
我鑽進災民搭建的幾座小窩棚。這種臨時建築用巴茅草夾薄泥、粘著塑膠膜布做頂,裡面約有七、八個平方米,吃喝拉撒都在裡面,炊煙、尿騷氣、汗臭味都排不出去,是蚊蠅的天堂。一進窩棚,怪味就嗆得人睜不開眼皮。不少沒救得了床鋪的災民,就胡亂地睡在骯髒的油氈上。同樣被洪水逼上了堤的蜘蛛、蛇、土撥鼠、剪尾蠍、野狐等小動物,昏頭昏腦地四處亂竄。好在政府救災行動已經開始了,每個窩棚裡都免費發放了用來澄清飲用水的明礬、電筒、止瀉藥和壓縮餅乾。堤身太窄,車子卡住了,我們陷在了炸開鍋似熱鬧的災民堆裡。有人看著水中若隱若現的樹梢和屋頂在哭;有人坐在堤上,支張小桌子,啃著鹹鴨爪、鹽醃菜在喝燒白酒,令人驚異地氣定神閒。我罵道:瞧這鬼德性,真是沒得救了。梅紅狠狠白了我一眼說:淨胡扯!扯著嗓子嚎才叫有德性?癱子村人有句古話叫“災賜人閒”,這可是他們被大災逼出的一種智慧呢。抗不往時就養蓄著精神氣兒,最難熬的也並非眼下,而是洪水退了以後。地裡水一退盡,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