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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癱子村是一點直接好處也沒有,無私著呢。住窩棚子,一天啃一個冷得像石頭一樣的饅頭,下苦力,連根鹹菜也嚼不上。累垮了,抖抖身上的雪,再爬起來,一聲也不吱,接著再挑再搬。要是眼下的娃們,身子骨早扛不住垮了。當年咋不著累呢?心中像揣著一把烈火啊!看見插得一堤的紅旗就熱血沸騰啊,老念著挖啊挖啊,河治馴了,日了就順了,如今河真的服貼了,絕大多數人都不遭災了吧。可我這麼多年真的就是盼著別治了,就留著癱子村別治了。你千萬別當我這是醉話,這有兩種可能啊:一個是我這個糟老頭子真的發瘋了,老瘋了,越來越戀著泡在洪災裡的日子,與災鬥啊。我有時覺得災好,災中見人心呢。有些東西比災難更毀人呢。年青的那些年,那麼苦,人活得可真是蓬蓬勃勃,互親互愛哦。”
我暈乎乎的腦子突然電光石火似地冒出另一句話。一個春節期間,我返鄉時,父親給我講了一個冗長的故事。細節我早已忘卻,只有一句話牢牢地留在了腦子裡:“一九五三年,在我家草屋後的桃樹下,餓死了四個路過的人。樹上肥肥壯壯的桃子卻沒少一個。”想起了這個極端的場面,我有時會全身發冷、打著寒顫。我不敢想像這個場面。我想我若是那個在桃樹下餓得奄奄一息的人,看著陌生人家肥紅的桃子,我會不會去摘?那種刺破了人道主義的道德約束是否真的有意義?一個農民卻不去想,他的心中或許有一線道義的底線,線外的東西他想都不會去想。
“我估摸著癱子村裡有這想法的人並不少。因為許多人都見過城鎮的人際關係,都見過外面的勾心鬥角。他們怕。只是他們墨水喝淺了說不出,爛在心裡了。”梅子孝接著說:“第二個,我咋覺得這治河,越治得越有些不對味兒了。這淮河上下竟建了五千多個水庫,你截一灘水、我堵一盆水,澆灌的都是自已的一畝三分地。把水性子徹底弄亂了,為啥?水流不起來了呀,水不流咋行啊,我總覺得這弄得忽澇忽旱的,跟這有關。別把我當這瞧風水的眼睛是瞎迷信,名堂深著哦。我這話可是犯忌呀,那些水利專家聽了,肯定恨不得把我剁啦。剁就剁吧,今朝有酒今朝醉,一句不留到明天。”
梅子孝說著,激動起來:“不過,這癱子村遲早得搬哦。《三國》裡講個天下大勢,啥叫天下大勢?天下大勢就是不容你不跟主流走啊。我只盼著在我死了以後搬。別讓我眼睜睜地瞧著梅祠變了誰都不敬的廢廟,那樣我沒膽子下地見祖宗。”
我醉乎乎地拍著他的肩膀問:“子孝叔,你這怪老夫子,哪來的這麼多奇談謬論?你哪來的資訊呀?我是研究歷史的,聽著都覺得稀罕。”梅子孝說:“你以為你子孝叔跟他們一樣,是個橫豎不吃的粗人啊?我是三天兩頭跑街上,買報紙看,我餓死也不會不看報的,只是現在報紙都是橫排的,看久了眼疼。還是看我架子上豎排的線裝書好,習慣又過癮。你研究啥歷史?你子孝叔就是一部血生肉長的歷史。”
我是被誰揹著離開梅子孝家的?我已記不清了。後來他們說我那一天酩酊大醉,用酒瓶子又摑傷了子孝叔的頭,還抱著桌腳嗚嗚地哭著,哭得莫明其妙地心傷。對這一說法,我將信將疑,因為在我的生活經歷中,我並未有醉後失態的記錄。姜斯年教授曾欣慰地講,與他的另幾個弟子相比,能控酒後舉止是我“唯一可嘉之處”。其實,那天我心裡亮堂,我感覺到揹著我的人,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得很不齊整。傍晚,一陣陣微冷的風往我的脖子裡猛灌,一身的雞皮,彷彿有一種力量把我的雙腳往地底下拽著。他背得很是吃力,在村口巨柳下,他歇了下來。
“你是哪場大災中瘸的腳呢?”我還曾嘻笑著問他。他彷彿沒有回答。我還清醒地記得他從巨柳的根上直起身子,重又揹我上肩。那一瞬,我一抬頭看見了正落在淮河對岸屋頂的落日,血一樣地殷紅殷紅。呀,真美。
郭建輝被抓了。
當夜,鄉政府大院裡關於郭秘書被捕細節的多個版本,就像一縷神秘兮兮的光線迅疾遊移在各戶的門縫間。平日裡萎萎的幾個女人一下子抖擻起來,興奮地竄來竄去。一說是郭建輝正在宿舍矇頭熟睡,兩個威猛的縣檢察院幹警一腳踹開房門,老鷹叼小雞般地把他擒出被窩,扔進警車就呼嘯而去。瘦條條的郭建輝嚇得尿順著兩根細腿直淋,還尖著嗓子喊“救命”。旁邊的女人立刻就補充說,不是喊“救命”吧,是喊“饒命”。大家進而演繹了郭建輝趴在地上嘭嘭磕頭的鏡頭,仍覺得餘恨未消。另一些女人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說,如今的幹警辦案已沒那麼粗暴啦。再說郭建輝城府挺深,什麼腥風惡雨沒見過,哪至於如此失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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