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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風趣、樂觀、充沛的感情,仍舊不減當年,使於而龍想起這個詩人、記者,當年曾經是一個風流倜儻的男子漢,他那翩翩風度,瀟灑姿態,是相當有魅力的。記得那時在石湖湖濱召開群眾大會,他總是站在臨時搭起的主席臺上,揮著年輕有力的臂膀,指揮台下的戰士和鄉親,分部輪唱《保衛黃河》。哦,那激情澎湃的場面,現在想想也十分動人哪!那時候,人們什麼都匱乏,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詩人找不到一張寫詩的紙,更談不到吃穿用和槍支彈藥了。可惟一不缺的是嘹亮的歌聲,即使餓著肚皮,也要敞開喉嚨唱出鼓舞人心的歌聲。那一剎那間的勞辛,是一團熾烈的火,青春的火,熱情的火。那時不講究什麼歌唱藝術,但是在他手臂的揮動下,那一部一部“風在吼、馬在叫”的歌聲,像暴風雨裡的石湖,波濤起伏,巨浪翻滾,不可遏制,無法阻擋,顯示出真正的人民群眾的力量。在歌聲裡,似乎看到沉默的石湖人不再沉默,忍受的石湖人不再忍受,起來了,誰也無法讓他們再彎下腰去!
腦海裡的歌聲消逝了,他目送著那個老態龍鍾走遠的勞辛,怎麼也不能相信,那是當年熱情洋溢的詩人。時間是最最無情的,即使最堅硬的黃金,慢慢地,全部光澤也會被時間磨蝕掉,最後變得灰暗渾濁起來。然而,革命者的意志,越是砥礪,越是堅定,越經過時間的考驗,也越能映現出錚錚的光華。
歲寒方知松柏之後凋啊……
老戰友走遠了,於而龍卻久久不見兒子來接他,在公墓門前焦躁地來回踱步。他估計,而且十猜九準,準是於菱拽著那位司機朋友,去試驗他的單缸摩托了。
是謝若萍向廠裡要的車,並派於菱陪同做伴的,來的一路上,就聽他“發明家”兒子不停地詢問屬於汽車修理技術上的問題。
於菱復員回來直到上大學之前,一直是在廠裡機修車間待著的,和司機班混得鬼熟,肯定,請司機去進行某種技術上的指導了。
對於他兒子的“發明”,他早就下了斷言:“菱菱,就衝你的五分鐘熱度,保證搞不成功。最後,汽缸搞壞,腳踏車報銷,你才能太平,我們大家也都睡得著了。”
因為於菱白天要在那所著名的大學裡,啃他根本啃不動的高能物理——活受罪啊!兒子,你當初少養養鴿子,少喂喂獵狗該多好!——只有禮拜六才能回家裝配修理他的車。於而龍每逢週末深夜,常常會被那摩托發動的響聲驚醒,不堪其擾地向老伴埋怨:
“你的寶貝發明家快要把我們折磨出精神分裂症啦!”
他老伴總是原諒兒子:“不比出去給你闖禍惹事強?”
總算那個汽缸和它主人的性格一樣,也是五分鐘熱度,響過一陣以後,無論用腳踹、用繩拉,它像懶牛一樣趴在那兒,再也不肯幹活了。於菱曾經求教過在動力學方面有很深造詣,還著過書,立過說,創造出新理論的廖總,這位被打倒的權威也束手無策,他只好安慰於菱:“或者你把它扔掉,扔進垃圾堆;或者,你再去買個新的。這個汽缸跟我一樣,老朽啦!已經完成它的歷史使命啦!”但於菱偏不肯丟手,每禮拜六從學校早早溜回來,而且照例在半夜噗噗地把於而龍驚醒。
“紈)子弟啊!……”於而龍望著那寬闊的馬路上,每一輛駛過來的北京吉普,都以為是他們該回來接他了,結果都從他面前疾馳而過,氣得他直罵於菱。
“……一輩子休想有個出息,沒有頭腦,沒有理想,沒有追求,完蛋貨!什麼都想搞,什麼也搞不了,毀壞東西倒是拿手好戲”他可以歷數兒子的罪狀,那臺飛利浦錄音機是他修理的,聾子成了啞巴;於蓮留學時買的基輔牌照相機是他調整的,結果不得不送去大修;電視機不知他怎麼鼓搗了一下,人的臉色總是以黃綠為主,老有一股做賊心虛的樣子;而電冰箱經他換了一根管子以後,從此發開寒熱,不肯好好幹活,消極怠工,唉……
要說不偏心的父母是絕少的,於而龍喜歡他的女兒,尤其欣賞她那鍥而不捨的精神,雖然在藝術創作上,捱過不少棍子,但從來不曾氣餒過,仍舊在苦苦地刻意追求,力臻技巧上的成熟,不斷地從古今藝術作品中汲取營養。她花的買畫買書的錢,連老兩口眼都直了,得到一幅大師的影印本,能通宵達旦不知飢飽地欣賞著。
而且手不停筆地寫生素描,很少見她哪天不摸畫筆,除非發燒三十八度,被她媽媽強迫躺下來。但是,“蒼天不負苦心人”是句空話,許多耍嘴皮子的爬得高高地,而她辛勤追求自己天國的藝術家,卻一直在崎嶇的道路上顛簸,釘子碰得也越來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