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部分(第3/4 頁)
面的那個小男孩已經等在候診室了。
他叫羅傑?
三年了?從很小就來你這兒?
在我看?他缺乏優越感。少年人認為天下成年人都愚蠢的那種優越感。他的頭髮是三十年代的,在額頭上拱一個彎,這樣。他媽媽一定保留了好萊塢三十年代男明星的不少照片。
我已經上癮了。你借的藥典?
舒茨也這麼說。他也借了一部藥典,把我用的所有催眠藥都查過。
有一些片刻。
另一些片刻我是遙遠的。大部分時間我是遙遠的,在我四十五歲的中文個性裡,心情帶點兒微妙細膩的紊亂,把什麼都停留在不加理喻的感覺裡。或許衰弱,或許太成熟。不像我的英文個性,可以那麼無辜。可以以那樣的無辜去直言性愛和兇殺,可以向他明說:你在挑逗我、你在騷擾我。那種無辜使我本人永遠不直接對我的表達負責任。我本人,是我的中文人格。就這樣分裂開,又這樣攏合一處。比方,我可以用英文和舒茨談小說中的性描寫,毫無閃爍。我可以用英語清楚地說:我厭惡那天晚上。對於年僅十八歲的這個語言,我有所依仗。仗勢。這語言只有十八歲,它當然無忌後果,它當然冒犯,唐突,不圓滑。我沒有對舒茨說出:我厭惡,是因為忽然一下子,中文的我出現了。那成熟圓滑的母語,使我什麼也不說了。一切都遙遠了,帶一點兒可以原諒的無恥。
不必說。彷彿四十五歲的母語制止了它孩子的莽撞。我的母語沉靜而憂悒,啞然中含著寬而深的吐納。
是在學校的自助餐廳。我一語不發地坐在舒茨對面。
音樂如一間打鐵鋪子。
第四部分 5。心理醫生在嗎(50)
還有電影,在牆上。聲音和光重重擊在你的面板上。
教授一頭濃密的白髮勁草一樣,在聲和光的搖撼之中挺住。他兩眼正藍。
賀叔叔和他實在沒有相像的地方,除了一頭濃密的白髮,很早白了頭,我十八歲。
舒茨教授簡直就是活著的、行動的一堆學問;賀叔叔的天賦是原始的,那種未經提煉的、生的才情。教授卻能夠成為各種嫻熟的學者,治學上他有無限可塑性。但他不會是任何學術的開創者。
想說明什麼?我想說明——我從來不拿這兩人比較,是你在引導我比較。
這樣:我們坐在自助餐廳牆根上的一張桌旁,年輕人們吐出的煙在聲和光中浮起一層湛青色。就這樣:我和他都不敢再糟蹋了,也沒什麼可糟蹋了。都不喝濃咖啡、不抽菸、不玩好玩的東西。我們不像周圍的抽菸者那樣優越。
在和舒茨相處時,我不時為自己的年輕感到優越。他常有的那個笑,是原諒我語言的年輕、簡單、衝撞。他愛憐這種稚拙,是摻一點兒男性成熟的謙恭的慣性使然。這個時候,我感到優越。其他時候他感覺優越於我。地位、名望、收入。他讓自己的優越感始終縈繞在心情上,絕不去識破它。他偶爾也識破:系裡的年輕男教師們那麼自然地同我調侃;自然、鬆懈地,在走廊裡攔住彼此,隱喻地玩笑,然後分頭走開,揮手說〃回見!〃教授舒茨這時刻看見了實質:我暗藏的優越。客觀的一份不必張揚的優越感,因為年輕他二十歲。出於優越感而對他讓步。
我坐在地邊的瓜棚中沒有為自己十八歲的豆蔻年華感到優越,他頭髮白了多半,比種瓜老農更卑微。十八歲的我與他的對比懸殊,都沒讓我感到優越於他。我對他的憔悴和早生白髮沒有憐憫。因為我不是二者間的優越者。
你可以說年輕人在成熟的人面前,愚蠢可笑,說他們不知天高地厚,你得承認他們畢竟優越。優越讓他們膽敢愚蠢,愚蠢得起,可笑得起。在我的學生狂妄時我想,他們真狂妄得起啊。我擬試題,決定正確與錯誤然後給他們分數,支配他們的獎學金。所有的都不能阻止他們在我面前狂妄。他們把優勢讓給我,絕大多數時候,但那是他們在謙讓我。沒有他們的謙讓,我的講師做不下去。沒有他們把優勢好好隱藏起來,舒茨和我就無法堅持一種權威和秩序。我們賴於他們的仁慈而存在。
所以我們一定要說他們不成熟、愚蠢。
舒茨在我把完整的修改稿隨意放在桌面上時,一陣衰竭似的,從椅子上略往下一陷。我說,完成了。是件重要的事,但不是了不起的事。這樣的事我還做得起幾件,或幾十件,隨意跟他講到我在其中的增補;那段中國抗戰時期的說唱文學,其中一個作者叫賀一騎。
教授看著我,講英文的我手勢很大。
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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