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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層的東西。
芭蕉,或者洋蔥,或者捲心菜,剝呀剝,一層又一層,裡面到底藏著什麼呢?剝到最後,咦,原來什麼也沒有呀?!佛家有所謂〃白骨觀〃,大約就是這種觀身的方法,最後要認識到肉身不過是一堆零件的組合,剝來剝去空無一物。
剝盡層層,中心空空,這便是芭蕉在佛學當中的特定意象,以比喻肉身之空幻不實。所以,〃身是菩提樹〃也好,〃菩提本非樹〃也罷,本該是〃身是芭蕉〃的。
那麼,〃點滴芭蕉心欲碎〃,容若到底用的是哪個意象呢?或者兩層意象交相併用?……換作別人,這般解讀也許要算過度闡釋了,但在容若身上卻也未必。容若的空幻不實之感是由來已久的:髮妻之死、天性與環境之錯位、乃至天生的體弱多病,這都使憂鬱越積越多,使他過早地倒向了佛學。很年輕時,容若第一次為自己設計書房,題名為〃花間草堂〃,兼取《花間集》和《草堂詩餘》的字眼,何等的明麗爽朗;為自己的第一部詞集題名〃側帽〃,又是何等的風流自賞;但他迅速地衰老了,迅速地在華貴的生活裡消沉不起,開始自號為〃楞伽山人〃,恍恍忽忽地在今生的鬱結裡證悟來生。
第54節:臨江仙(點滴芭蕉心欲碎)(2)
容若這時候的詞已經籠罩在垂暮的梵音裡了:
《浣溪沙》
拋卻無端恨轉長,慈雲稽首返生香。妙蓮花說試推詳。
但是有情皆滿願,更從何處著思量。篆煙殘燭並回腸。
《眼兒媚·中元夜有感》
手寫香臺金字經,惟願結來生。蓮花漏轉,楊枝露滴,想鑑微誠。
欲知奉倩神傷極,憑訴與秋擎。西風不管,一池萍水,幾點荷燈。
厭世,緣於愛之深;向佛,只因情之切。容若這兩首詞,青燈古佛、金經香臺,而《浣溪沙》〃返生香〃之典意在返生還魂,《眼兒媚》〃奉倩神傷極〃一典更是荀奉倩對妻子〃不辭冰雪為卿熱〃的一往情深。縱無情處,也是多情。而當下,〃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此中又有幾多空門意,幾多塵世情,誰能說清?
從窗外雨打芭蕉的淅瀝,想到當年的仙侶生活,〃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待要睡了,卻展開了舊日的書箋,那些柔情蜜意的文字呀,想當初教她書寫,她那筆法生疏的樣子……
這兩句,化自王彥泓的《湘靈》:
戲仿曹娥把筆初,描花手法未生疏。
沉吟欲作鴛鴦字,羞被郎窺不肯書。
曹娥,是東漢孝女,時人曾經為她刻石立碑。傳說蔡邕在一天晚上瞻仰曹娥碑,天黑看不清字,便用手撫摸碑文而讀,讀罷後在碑陰處題了八個字:〃黃絹幼婦外孫齏臼〃,這是個文字遊戲,意為〃絕妙好辭〃。王彥泓的〃戲仿曹娥把筆初……〃是描寫一位閨中女子,她戲仿著曹娥碑的筆意,想要寫些情語,卻怕被愛侶看見取笑,故而幾多羞澀,欲書不書。
容若的〃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系化用王彥泓的成句,但王彥泓其實也是從別人那裡化用來的,這就是歐陽修的《南歌子》: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妨了繡功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
王詩直接取自歐詞的下片,歐詞描繪的也是一番閨中之樂:女子依偎著情郎,把筆管擺弄了好久卻也沒有寫下什麼,可是,女孩家寫什麼字呢,這本該是練習刺繡女工的時候呀,一寫字豈不耽誤了這些正事?但女子哪還有心刺繡,只是持筆笑問情郎:〃〃鴛鴦〃兩個字怎麼寫呀?〃
第55節:臨江仙(點滴芭蕉心欲碎)(3)
……當初張敞為妻子畫眉,這事被漢武帝拿來取笑,張敞半開玩笑地辯解說:〃閨中之樂還有比畫眉更過火的呢。〃看來寫鴛鴦字該算是〃更過火的〃其中之一項了。
過去的越快樂,回憶起來也就越痛苦。容若於下片轉回當下,〃倦眼乍低緗帙亂,重看一半模糊〃,是說:我的眼睛已經疲倦了,低頭看去,書亂亂地堆著,看上去模糊不清。
緗帙,本義是書套,色為淺黃,也可以代指書籍。這些書為什麼看上去〃一半模糊〃呢?因為眼睛倦了,因為眼裡都是淚了。過去的日子是〃鴛鴦小字〃,是〃弄筆偎人〃,而現在呢,只是〃幽窗冷雨一燈孤〃……窗是幽窗,雨是冷雨,燈是孤燈,這一些孤獨的意象都只因為你離我而去,我,才是最孤獨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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