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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收市真早。前幾年初到,真搞不慣;晚八點回家,街上鋪子便劈劈拍拍一片上門聲,暗暗淡淡的,夠慘。〃早睡早起身體好〃,農業社會的習慣,其實也不錯。這兒人起的也真早,〃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是不折不扣的實錄。
北平的春天短而多風塵,人家門前也有樹,可是成行的多,獨據的少。有茶樓,可是不普及,也不夠熱鬧的。北平的閒又是一副格局,這裡無須詳論。〃楚客〃是易先生自稱。他〃興嗟〃於成都的〃承平風味〃。但詩中寫出的〃承平風味〃,其實無傷於抗戰;我們該嗟嘆的恐怕是別有所在的。我倒是在想,這種〃承平風味〃戰後還能〃承〃下去不能呢?在工業化的新中國裡,成都這座大城該不能老是這麼閒著罷。蛇尾
動手寫《引子》的時候,一鼓作氣,好像要寫成一本書。但是寫完了上一段,不覺再三衰竭了。倒底已是秋天,無夏可消,也就〃錄〃不下去了。古人說得好。〃乘興而來,興盡而返〃,只好以此解嘲。這真是蛇尾,雖然並不見虎頭。本想寫完上段就戛然而止,來個神龍見首不見尾。可是虎頭還夠不上,還鬧什麼神龍呢?話說回來,虎頭既然夠不上,蛇尾也就稱不得,老實點,稱為蛇足,倒還有個樣兒。
1944年8月30日作
(原載1944年9月2…6日《新民報》晚刊)
重慶行記
這回暑假到成都看看家裡人和一些朋友,路過陪都,停留了四日。每天真是東遊西走,幾乎車不停輪,腳不停步。重慶真忙,像我這個無事的過客,在那大熱天裡,也不由自主的好比在旋風裡轉,可見那忙的程度。這倒是現代生活現代都市該有的快拍子。忙中所見,自然有限,並且模糊而不真切。但是換了地方,換了眼界,自然總覺得新鮮些,這就乘興記下了一點兒。飛
我從昆明到重慶是飛的。人們總羨慕海闊天空,以為一片茫茫,無邊無界,必然大有可觀。因此以為坐海船坐飛機是〃不亦快哉!〃其實也未必然。暈船暈機之苦且不談,就是不暈的人或不暈的時候,所見雖大,也未必可觀。海洋上見的往往是一片汪洋,水,水,水。當然有浪,但是浪小了無可看,大了無法看——那時得躲進艙裡去。船上看浪,遠不如岸上,更不如高處。海洋裡看浪,也不如江湖裡,海洋裡只是水,只是浪,顯不出那大氣力。江湖裡有的是遮遮礙礙的,山哪,城哪,什麼的,倒容易見出一股勁兒。〃江間波浪兼雲湧〃為的是巫峽勒住了江水;〃波撼岳陽城〃,得有那岳陽城,並且得在那岳陽城樓上看。
不錯,海洋裡可以看日出和日落,但是得有運氣。日出和日落全靠雲霞烘托才有意思。不然,一輪呆呆的日頭簡直是個大傻瓜!雲霞烘托雖也常有,但往往淡淡的,懶懶的,那還是沒意思。得濃,得變,一眨眼一個花樣,層出不窮,才有看頭。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平生只見過兩回的落日,都在陸上,不在水裡。水裡看見的,日出也罷,日落也罷,只是些傻瓜而已。這種奇觀若是有意為之,大概白費氣力居多。有一次大家在衡山上看日出,起了個大清早等著。出來了,出來了,有些人跳著嚷著。那時一絲雲彩沒有,日光直射,教人睜不開眼,不知那些人看到了些什麼,那麼跳跳嚷嚷的。許是在自己催眠吧。自然,海洋上也有美麗的日落和日出,見於記載的也有。但是得有運氣,而有運氣的並不多。
讚歎海的文學,描摹海的藝術,創作者似乎是在船裡的少,在岸上的多。海太大太單調,真正偉大的作家也許可以單刀直入,一般離了岸卻掉不出槍花來,像變戲法的離開了道具一樣。這些文學和藝術引起未曾航海的人許多幻想,也給予已經航海的人許多失望。天空跟海一樣,也大也單調。日月星的,雲霞的文學和藝術似乎不少,都是下之視上,說到整個兒天空的卻不多。星空,夜空還見點兒,晝空除了〃青天〃〃明藍的晴天〃或〃陰沉沉的天〃一類詞兒之外,好像再沒有什麼說的。但是初次坐飛機的人雖無多少文學藝術的背景幫助他的想象,卻總還有那〃天寬任鳥飛〃的想象;加上別人的經驗,上之視下,似乎不只是蒼蒼而已,也有那翻騰的雲海,也有那平鋪的錦繡。這就夠揣摩的。
但是坐過飛機的人覺得也不過如此,雲海飄飄拂拂的瀰漫了上下四方,的確奇。可是高山上就可以看見;那可以是雲海外看雲海,似乎比飛機上雲海中看雲海還清切些。蘇東坡說得好:〃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飛機上看雲,有時卻只像一堆堆破碎的石頭,雖也算得天上人間,可是我們還是願看流雲和停雲,不願看那死雲,那荒原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