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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是慎言,寡言,訥於言。這三樣又有分別:慎言是小心說話,小心說話自然就少說話,少說話少出錯兒。寡言是說話少,是一種深沉或貞靜的性格或品德。訥於言是說不出話,是一種渾厚誠實的性格或品德。這兩種多半是生成的。第三是修辭或辭令。至誠的君子,人格的力量照徹一切的陰暗,用不著多說話,說話也無須乎修飾。只知講究修飾,嘴邊天花亂墜,腹中矛戟森然,那是所謂小人;他太會修飾了,倒教人不信了。他的戲法總有讓人揭穿的一日。我們是介在兩者之間的平凡的人,沒有那偉大的魄力,可也不至於忘掉自己。只是不能無視世故人情,我們看時候,看地方,看人,在禮貌與趣味兩個條件之下,修飾我們的說話。這兒沒有力,只有機智;真正的力不是修飾所可得的。我們所能希望的只是:說得少,說得好。
(原載1929年6月10日《小說月報》)
沉默
沉默是一種處世哲學,用得好時,又是一種藝術。
誰都知道口是用來吃飯的,有人卻說是用來接吻的。我說滿沒有錯兒;但是若統計起來,口的最多的(也許不是最大的)用處,還應該是說話,我相信。按照時下流行的議論,說話大約也算是一種〃宣傳〃,自我的宣傳。所以說話徹頭徹尾是為自己的事。若有人一口咬定是為別人,憑了種種神聖的名字;我卻也願意讓步,請許我這樣說:說話有時的確只是間接地為自己,而直接的算是為別人!
自己以外有別人,所以要說話;別人也有別人的自己,所以又要少說話或不說話。於是乎我們要懂得沉默。你若念過魯迅先生的《祝福》,一定會立刻明白我的意思。
一般人見生人時,大抵會沉默的,但也有不少例外。常在火車輪船裡,看見有些人迫不及待似地到處向人問訊,攀談,無論那是搭客或茶房,我只有羨慕這些人的健康;因為在中國這樣旅行中,竟會不感覺一點兒疲倦!見生人的沉默,大約由於原始的恐懼,但是似乎也還有別的。假如這個生人的名字,你全然不熟悉,你所能做的工作,自然只是有意或無意的防禦——像防禦一個敵人。沉默便是最安全的防禦戰略。你不一定要他知道你,更不想讓他發現你的可笑的地方——一個人總有些可笑的地方不是?——;你只讓他儘量說他所要說的,若他是個愛說的人。末了你恭恭敬敬和他分別。假如這個生人,你願意和他做朋友,你也還是得沉默。但是得留心聽他的話,選出幾處,加以簡短的,相當的讚詞;至少也得表示相當的同意。這就是知己的開場,或說起碼的知己也可。假如這個人是你所敬仰的或未必敬仰的〃大人物〃,你記住,更不可不沉默!大人物的言語,乃至臉色眼光,都有異樣的地方;你最好遠遠地坐著,讓那些勇敢的同伴上前線去。——自然,我說的只是你偶然地遇著或隨眾訪問大人物的時候。若你願意專誠拜謁,你得另想辦法;在我,那卻是一件可怕的事。——你看看大人物與非大人物或大人物與大人物間談話的情形,準可以滿足,而不用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字。說話是一件費神的事,能少說或不說以及應少說或不說的時候,沉默實在是長壽之一道。至於自我宣傳,誠哉重要——誰能不承認這是重要呢?——,但對於生人,這是白費的;他不會領略你宣傳的旨趣,只暗笑你的宣傳熱;他會忘記得乾乾淨淨,在和你一鞠躬或一握手以後。
朋友和生人不同,就在他們能聽也肯聽你的說話——宣傳。這不用說是交換的,但是就是交換的也好。他們在不同的程度下了解你,諒解你;他們對於你有了相當的趣味和禮貌。你的話滿足他們的好奇心,他們就趣味地聽著;你的話嚴重或悲哀,他們因為禮貌的緣故,也能暫時跟著你嚴重或悲哀。在後一種情形裡,滿足的是你;他們所真感到的怕倒是矜持的氣氛。他們知道〃應該〃怎樣做;這其實是一種犧牲,〃應該〃也〃值得〃感謝的。但是即使在知己的朋友面前,你的話也還不應該說得太多;同樣的故事,情感,和警句,雋語,也不宜重複的說。《祝福》就是一個好榜樣。你應該相當的節制自己,不可妄想你的話佔領朋友們整個的心——你自己的心,也不會讓別人完全佔領呀。你更應該知道怎樣藏匿你自己。只有不可知,不可得的,才有人去追求;你若將所有的盡給了別人,你對於別人,對於世界,將沒有絲毫意義,正和醫學生實習解剖時用過的屍體一樣。那時是不可思議的孤獨,你將不能支援自己,而傾僕到無底的黑暗裡去。一個情人常喜歡說:〃我願意將所有的都獻給你!〃誰真知道他或她所有的是些什麼呢?第一個說這句話的人,只是表示自己的慷慨,至多也只是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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