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部分(第3/4 頁)
裡,我和外婆睡的床則白天收起來,晚上才支開。除了床以外,我們所有的傢俬是一隻泡菜罈子,一隻大木盆,一隻陶爐,老外婆床下有幾十個蜂窩煤球,十多斤劈柴,還有老外婆的木馬桶,床邊靠著她坐的竹椅,再旁邊是一把小竹几,一隻木櫃子,此外還有一張板凳。我外婆是拾破爛的,因此,凡能塞點東西的地方,都塞滿了從外面拾回來的瓶瓶罐罐和紙頭破布。
在我小的時候,從來不覺得這些有什麼不好。我們住的那個天井裡,其他人家差不多也都是同樣的情形。現在想來,都是“窮人”吧?大家都貧窮而坦然地生活著,仔細地花錢,沉默著勞動,能得到則得到,能忽略則忽略。我們這些孩子,則歡樂地在童年中奔跑,在對薄荷糖和兔子燈籠的嚮往中呼啦啦地長大。
每天生活中都在發生那麼多的事情,每一件事情都在不停地膨脹,童年滿滿當當。我衝過巷子,衝進天井,一路大聲地喊叫著,直直地衝向井臺,“通”地把鐵桶扣進井眼,拎起滿悠悠的一桶水,趴上去喝個夠,然後把整個頭埋進冰沁的水中,不停地晃盪,好好地涼快涼快。
要是外婆在家,看到我這個樣子非給罵死不可。但老外婆不會,再說我也不怕她。她癱瘓多年,整天只知軟趴趴地靠在竹椅上,一句話也不說,遙遠地看著我。
那些日子裡……一回想起來,彷彿一切隨時都可以重來一般!彷彿我可以隨時走進那條深深的巷子,撫摸巷子兩側的木板牆和竹篾牆,踩著腳下每一塊紋理無比熟悉的青石板,走進天井,跨進我家高高的門檻,可以直直地走向老外婆,大聲地呼喚她,跪倒在她竹椅前,趴在她雙膝上痛哭,親吻她蒼白的雙手。
彷彿一切從不曾真正地過去,彷彿隨時可以醒來。醒來,厚重的藍灰色蚊帳低垂,木格子窗欞外的空氣明亮安靜。老外婆艱難地起身,艱難地穿上斜襟罩衣,然後坐在高高的床沿上,緩慢地,一圈一圈地纏著裹腳布,裹腳布盡頭繫了枚黃燦燦的小銅錢。她纏到最後,就把那個小銅錢仔細地別在帶子裡。
總有一天,我會回到過去,親自替她纏一回,邊纏邊落淚。我從不曾像此刻這樣深切地體會到:時間並不是流逝著的!那片刻不停地進行著的只是時間呈現給我們的模糊面目。而在時間內部,是博大開闊的。若將它的每一刻,每一剎那,都無限地細分開來的話,會發現,時間的行進,其實都在向著“停止”無限地靠攏。
第32節:報應(3)
使我所記起的那些事情,總是一不留神就把我拉回到過去,令我清晰地停止在某個過去時刻,動彈不得,並以那一刻為起點,緩慢地重來一遍。
我從來都不曾隨著時間而去,永遠都停止在過去一些時刻裡,承受著當時的重負。
老外婆和房子裡的其他傢俬沒什麼不同,那麼安靜、陳舊,從不曾流露過任何意願。
偶爾會有那麼一兩次,她會吃力地翻摸貼身的衣服,取出一小疊毛幣分幣,耐心地數出一毛五分錢。再耐心地等待我出現在她面前,往往是一等就是大半天。
她說:“娟啊,我想吃鍋盔。”
我說:“老外婆,你想吃甜的,還是鹹的?”
她總是回答:“在許啥子。”
意思就是隨便什麼都行。
每次買回來,她總是會和我分著吃。
於是後來我就故意只買鹹的,不買甜的了。因為我發現,甜鍋盔是軟的,買回家後,老外婆只會給我分一半。而要是鹹鍋盔的話,則很硬,她只能把鍋盔中間柔軟的那一點點掏出來吃了,剩下絕大部分全讓給我。
她沒有牙齒,一顆也沒有。
我一直都給她買鹹鍋盔,但是她從來不曾抱怨過什麼。每次就只吃那麼一點點,吃完後又長久地進入悄若無物的安靜。一動不動,眼睛深深地看著空氣中沒有的一點。
相比之下我和外婆感情很好。現在想來,大約因為她是知覺明確的,是能夠溝通的。雖然那溝通也非常有限。
外婆脾氣暴躁,性情熱烈,我有些怕她。因此在她面前,一直小心翼翼的,是個懂事、規矩的孩子。
但她一轉身,我就開始做壞事。我拆了涼蓆上的篾條編小筐玩;我把好好的床單撕一塊下來,縫布娃娃、端午節的布猴子;我想穿新褲子,就把舊褲子剪壞;我把小手伸到外婆上了鎖、但還剩一條窄縫兒的木櫃子裡偷糖吃,而那糖是親戚們前來做客時送的,外婆捨不得給我吃,準備將來做客時再送出去;我還偷酒喝,經常偷,到後來,甚至有些酒癮了,每天不喝一兩口,心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