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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之間的空氣裡,從未曾抵達過自己……老外婆死後,它又忍受不了從此之後再也沒有這注視。
第34節:報應(5)
我們也忍受不了再也沒有老外婆的注視——此生再無機會……
在更早更早的一些日子裡,外婆還會把老外婆背出長長的巷子,背到外面,讓她看看亍沿上的情景。可是後來再也沒有這樣做了,因為老外婆自己不願意出去了。怎麼勸都沒有用,只是哭,只是一個勁兒哭。後來,我們想,她大約是真的不願意出去,就再也不去勉強什麼了。
不知道那時她想到了什麼。也許從那時起,她便決意要死去,再也不願滋生額外的生的樂趣,再也不願給他人增添額外的負擔了。那時我外婆快八十歲了。我還不到十歲。她整天坐在那裡,為了方便梳頭,剪了短髮。身上穿著青灰色的斜襟罩衫,裹腳布一直纏滿小腿。膚色蒼白,神情遙遠。
而每當我們從外面回來——無數次地從外面回來,一腳跨進門檻看到的這幕情景……這情景一次次地不停累積著,直到老外婆去世,又直到她去世後的很多年……才轟然坍塌!
接下來要說到的是眼淚。我們冷漠甚至稍稍厭惡地對待老外婆,最主要一個原因就是:她總是哭,總是哭。無論你怎樣對她,她都以哭報之。我們說:“老外婆,該吃飯了。”她就哭,忍都忍不住似的涕淚俱下。我們說:“老外婆,外面下雨了。”她往外面看一眼,抽咽起來。我們說:“老外婆,我回來了!”她眼圈又是一紅,開始掏手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沒有一天不哭的;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她隨時都可以哭起來,無法接受任何觸動似的。鄰居們路過我們家,說:“老外婆好像長胖了點!”她哭。又有人說:“老外婆這麼大年齡了,還能穿針做活路啊?”她也哭。手裡捏著針,眼淚一串一串地掉。
甚至有人給她說句笑話,她聽懂了,“撲哧”一笑,卻又由這笑聲牽扯出綿綿無窮的哭。邊哭邊笑,也不知是笑是哭。我外婆是急性子,一點也不能理解,也不願加以理解:“我勒媽哎,誰又惹到起你了?”
她聞言低下頭,哭得更加洶湧,而且邊哭邊極力地遏制,卻越是刻意遏制越遏制不住,越遏制越是挑動更多的脆弱情緒似的。到了最後,哭得都快要暈過去一樣,氣都喘不上來了。
於是,我們沒事便儘量少去招惹她,避免和她交談。儘管這樣,還是免不了一些必需的接觸,比如給她端飯碗,給她倒
馬桶,幫她把衣服換下來洗。每到這時,我們忙得焦頭爛額,她則哭得肝腸寸斷。外婆心情好時,還慢言細語勸慰一番——當然,不但沒效果,還會
起到反效果。
心情不好時,平日裡積下的對生活的不堪忍受就會趁勢全面爆發出來:“媽哎,你咋子了嘛你?我們又哪們忍到起你了?是沒給你吃哩還是沒給你穿哩??隔壁子聽到起好不好聽嘛?!還想到起我們又哪們對你了。哭個啥子嘛?硬是惱火不盡……”
有一次她直接大喊:“你哭吧,哭吧,沒得哪個憐憫你!哭死頂多
我們也哭你一場……”當時的我也覺得很煩,心裡埋怨不休,也垮著個臉一聲不吭。老外婆只是深深地陷在竹椅裡,低著頭,孤獨地哭,越發哭得不
可收拾,渾身顫抖。
因為老外婆是烈屬(她僅有的兩個兒子全死在朝鮮戰場上),年齡又那麼大,逢年過節的,總會有電視臺來採訪,縣領導來慰問。居委會也會帶著東西來探望。當然,這些又會惹得老外婆大哭一場。我們倒都覺得那時候才是應該哭的時候,很能渲染氣氛,搞得大家都很感動。
但平時那樣就難以理解了,非常想不通。
她為什麼總是哭呢?為什麼忍受不了任何觸動呢?像是沒有界線的事物,像是散開了的,無邊無際地散開了的,沒有命運的事物。像是汪洋中的小舟——那汪洋便是她的哭泣。像是感覺裡時刻裹藏著一根尖銳的針。像是感覺偏狹了,除了使之哭泣的悲傷,便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一個沒有行動能力、沒有意願的老人,是不是就成了悲傷的割據地?悲傷時,不是為悲傷而悲傷,而是為著生命的漸漸停止而無可適從?我所能感知的只是,這悲傷,絕不是她情感的產物,而是一種巨大的外力所強加的。
第35節:報應(6)
她整個人是那樣地弱,毫無氣息一般。“哭”簡直成了她活著的唯一氣息。那麼洶湧的眼淚,那麼強烈的反應,反覆滌盪著她衰老的身子,和她沉甸甸的、旺盛的記憶。她不能奔跑,不能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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