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第2/4 頁)
情景。我們只顧著走路,各自想著心事,一聲不吭。事到如今,再回想,能夠想起火燒雲,想起暮歸老牛輝煌的眼睛,想起白樺樹明亮的粉紅枝幹,想起連綿遠山通體靜呈奇異而強烈的紅色……卻,再也想不起那個黃昏了。那個黃昏與那個黃昏中能夠被我清晰記起的細節部分一一斷然割裂。
正是在這樣一個恍惚而堅硬的黃昏中,我們曾在村子裡四處尋找郭大爺的家。然而奇怪的是,這一帶竟沒有人知道“郭大爺”是誰。可是據我們所知,他已經在這個村子中生活了四十多年。
後來我們有些著急,便比劃起郭大爺的長相:“喏,是這樣的……回回,白帽子。軍便裝,高個子……”
突然間,對方恍然大悟,用手抓了一把下巴:“白鬍子老漢?”
他伸手指向北面:“一直走。兩棵樹的地方。”
我們拐向北面,經過一排土牆房子的後院。在細窄的小路邊,哪怕巴掌大的一塊田地都圍有柵欄,種著碧綠濃厚的苜蓿。這一帶的住戶屋前屋後都種著成排的小白楊,大多隻有胳膊粗細。穿過這條小路,我們站在林帶盡頭左右看了看,西邊的樹似乎少一些,便試著往那邊走去。過了一條窄窄的、乾涸的引水渠後,前方高地上出現一座孤零零的泥土房屋,四面圍壘了簡易低矮的土夯院牆。院牆西側有個豁口,豁口處一上一下橫擔著兩根小腿粗的木頭算作院門,但只能用來攔擋牲口而已。院牆一角長著兩棵高大粗壯的柳樹。
我們移開擋在門洞上的木頭,跨進空蕩蕩的院子。院子非常乾淨,沒有放養任何家禽。院子一角放置著木匠衝木料的破舊車床,旁邊碼著一摞原木。
沒錯,就是這裡。郭大爺的兒子就是木匠。
我們穿過院子,去敲門。
我寫一些事實上不是那樣的文字。試圖以這樣的方式,摳取比事實更接近真實的東西。我要寫郭大爺,寫他雪白的鬍子,寫他整齊乾淨的軍便裝;寫他含糊不清、急速激動的甘肅方言;寫他為鄉政府打掃院落和馬路,每個月五十元的報酬;寫他每年開齋節和古爾邦節時從清真寺的阿訇那裡得到的一點羊雜碎;寫他和他的獨生兒子各自短暫的婚姻……然而,這一切說的都不是他。我只好寫很多年後,自己在一個大城市的街頭同他偶遇的情景:他四處流浪、沿街乞討的時候認出我來,大聲叫著我的名字,抓著我的手,急切地說了很多很多話。
而那時我仍然一句也聽不懂,只能任由他乾枯的雙手握住自己的手指,潸然落淚。
事實上,我離開那個黃昏已經很多年了,走過那麼遠的路,從來也不曾遇到過他。
我總是站在各種各樣的陌生街頭四處張望。尤其在深夜的路燈下,看著路燈兩兩相對,向城市深處蔓延,形成奇異的通道。而自己佇立之處微微起伏,似乎隨時都將塌陷,似乎在催促我動身離去,催促我快些消失,催促我說:“你還沒有想起來嗎?難道你還沒有想起來嗎?”
我一邊努力回想一邊向前走去。我想起了一切在現實生活中需要立刻著手進行的事情,卻怎麼也想不起眼前這夜幕下的街景意味著什麼。又記起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同樣這般走在這裡,走啊走啊,然後就走到了此刻。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當時,自己曾暗自做了一個什麼樣的決定呢?
我如此依賴城市,依賴一切陌生的事物。我不停地去適應一場又一場變故,隨波逐流,順從一切,接受一切。但是我心裡有秘密。
我穿著重重的衣服來裹藏這秘密,小心翼翼擁著雙肩走在街頭人群中。你對我的要求,我全都答應。你對我的背棄,我全都原諒。我如此愛你。但是我心裡還是有秘密。
我在這個城市角落裡寂靜生活,低聲與旁邊的人交談,做粗重鄙下的事情養活自己,整天把一些骯髒的東西弄得乾乾淨淨。我手指粗硬,手指裡的血液卻鮮活嬌豔,它們激動而黑暗地流動著。有時這血會流到身體外面,伴隨著疼痛和身邊人的驚呼。那時我的秘密也開始急劇顫動。但最終流露出來的,只有眼淚。
也許我是一個早已停止的人。但是命運還在繼續,生活還是得綿綿不斷地展開,每一天的夜晚還是要到來。走在每一次的回家路上,路燈下和櫥窗邊的街景仍然如勒索一般強烈向我暗示著什麼,要我回答,要我一定要回答。逼我直面心中的秘密。
而在距這城市夜景的無比遙遠之處,喀吾圖的村落仍在黃昏裡低垂著雙眼。在那裡,牛羊永遠走在塵土蕩揚的暮歸途中,雁陣永遠在明淨光滑的天空中悠揚地移動。而我們也永遠心事重重走在同樣的土路上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