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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吳接著問:那皮啊肉啊什麼的?我繼續說:不妨事,整張皮,掀下來硝揉好,裁成方幅和長方幅,請浙江美院的幾位老師每人替我畫一幅小冊頁,選的稿子都是宋元名稿,後來西泠印社小林給寫了不少字,裱好以後所有人都說不錯,以前董其昌和王石谷,都做過類似的臨摹,叫做小中見大。他們還四處打聽這是什麼材料,畫得這麼舒服?我回答,牛皮。
老吳點頭:紡織品是對皮的仿製,紙張又是對紡織品的仿製,他們覺得好是當然的,肯定是沒用過這麼好的材料。女人的皮,又細潔。那麼皮的邊角呢?丟了?當然沒有,我笑:這個人雖然討厭,被弄成一堆材料,倒還是要好好愛惜的。碎皮就大鍋熬膠,蒸煮以後濾掉雜質,晾乾成型,就是顏料桌上那一片一片的膠條,可以用來調整墨或者傳統礦物顏料的膠性,還有些索性再入籠燻蒸,合上油煙粉,可以直接做墨。骨頭的很多碎屑,也是這麼做的,有時候兩種在一起熬出的骨膠成分和皮膠成分相當,人身體的材料做出的東西,樣樣件件都比普通動物的好,這樣的膠特別堅韌光亮,遠遠勝過牛皮或者兔子皮的質量,真令人驚訝。
骨頭的邊角料這麼用掉了,整塊整片的大骨頭,我就取下來,磨了些圍棋子和方形印章。反正二畫室裡有雕塑和打磨工具,我以前裱畫,也替別人做過骨籤,很快就做好,丁老師至今不曉得,後來我悄悄把他的一套圍棋子換掉,就是那套裝在清朝的棋簍裡的,他因為生病,現在也不能下棋,所以矇在鼓裡,印章當時我就帶在身邊,後來送朋友了。
丁大師繼續做著誰也看不懂的動作,哼唧著,似乎告訴我們他知道些什麼。我暗暗用力握一下他的手,繼續說:肉和臟器比我想象的少,都切成小的滾刀塊,煮開晾乾,和狗糧混在一處,重新裝回到狗糧袋裡密封。剩下的頭髮,正好一個朋友嘗試發繡,我就送給她了,地下室有一幅很小的鐘馗嫁妹,據我朋友說,就是拿我送給她的頭髮為基礎,繡出來的,她回贈我做個紀念。
雨勢漸小,幾乎都聽不到什麼聲音了。老吳給丁大師、我都續上茶,我們三個人盤腿坐在地上,時間久了,難免有些腿脹。老吳慢慢地開口:“丁大師,聽到現在,也有些累了,你有沒有一樣的感覺啊?我還是有些疑點不太清楚,你呢?”
丁大師和我都坐直身體,聽老吳繼續說:“老鼠其實是個病人,病得一點也不比老丁輕,身體很虛,腸胃和膽囊都有問題,對了還有胰腺。他正驗證了古話叫手無縛雞之力。而且這個人,儘管偏執地喜歡畫畫和畫畫有關的一切事情,事後那些雞零狗碎,可能真的是老鼠做的,但是他很虔誠地信奉著佛教,佛教最忌諱什麼?殺生。這所房子裡,有膽魄殺掉自己女人的,只有一個人。這個人平常就一直在教導學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先要有勇氣舉起屠刀,對麼老丁?如果這麼看,那麼你的右手不方便,可能就不太成立了。我現在不知道,是你一開始就偽裝成中風,為了讓自己右手的畫可以炒作到比較高的價位(這個事情,我們不是商量過麼,在場的還有南京榮寶的經理),還是真的中風,後來慢慢康復好轉。總之,我猜想,是你在那個晚上等自己太太夜歸不歸,盛怒之下,殺了她,老鼠,只是擦擦屁股的小角色而已。他是最喜歡你的學生啊,為了你肯做任何事情的。”
老丁的臉突然不再歪斜,他突然靈巧地伸出右手,點燃一根菸,燦爛地笑起來,左手敲敲我的肩膀,回答老吳:“你真是個怪物,告訴你吧,真相是這樣的。”
阿小和阿小
文/蔡崇達 @蔡崇達 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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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小和阿小是兩個人。
小學五年級前,我只認識一個阿小。他住在我家前的那座房子。
那是座標準的閩南的房子:左主房,右主房,中間一個天公廳——這是專門用以供奉神靈和祭祀的廳,閩南家家戶戶都供著一個神仙團,節日繁瑣到似乎天天都在過。接著下來是左廂房、右廂房,中間一個天井。本應該接著連下來的,是左偏房、右偏房,中間一個後廳,他們家當時沒能力一口建完,草草地在天井附近就收尾,把空出來的地,圈住了個小庭院,裡面種了芭蕉樹,養了一條黑色的土狗。
那是個海邊典型的漁民家庭。他父親從小捕魚,大哥小學畢業後捕魚,二哥小學後畢業後捕魚。母親則負責補網,還有到市場叫賣收穫的海鮮。他當時還沒小學畢業,不過他幾次和我宣誓一樣地說:我是絕對不會捕魚的!
我喜歡他的母親烏惜,每次和母親去見她,就意味著家裡難得要會有頓海鮮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