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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文明。從東方歸來後,他印象最深的是,倫敦的高效率、嚴密的組織、互助的社會精神。每一輛運貨車或機動車都自動閃開,給救護車讓路。興許這樣想有點病態,不過,人們對那載著可憐蟲的救護車表示如此尊敬,總是令人感動的——那些急匆匆回家去的忙人,看見救護車疾馳而過時,立即會想起妻子,又會想到,自己也很可能在那車裡吶,躺在擔架上,身旁有醫生與護士……嗐,一想起醫生嘍、屍體嘍,思路就會變得病態、感傷;同時,這種幻覺又會令人感到一些興奮的樂趣,一種過分的激動,從而提醒人們,不要再想這類事情了——對藝術極有害,對友誼極有害。不錯。當下,救護車拐了彎,駛過託頓漢考特路,淒厲的鈴聲不斷迴響,隔條街都能聽見,甚至再遠些也聽得見;此時,彼得·沃爾什又回過頭想:這正是孤獨的好處,一個人獨處時可以隨心所欲。要哭便哭,只要沒人瞧見。然而,正是這種多愁善感,使他在印度的英國人圈子裡落落寡合;他不會揀恰當的時機哭,或笑嘛。眼下,他佇立郵筒邊,兀自尋思:我生來就有這脾性,此刻就要淌眼淚呢。為什麼?天曉得。敢情是由於什麼美感,或因為整天勞累過度;從訪問克拉麗莎開始,天氣那麼熱,又那麼緊張,五花八門的印象接二連三,真叫他精疲力竭;那些繚亂的印象猶如水珠,一滴一滴,流入心田底層,凝固了,深邃,黑幽幽的,誰都永遠摸不透。大概由於這一點,就是生活的奧秘,徹底的不可侵犯的奧秘,他覺得生活恰如一座陌生的花園,迷魂陣似的,令人驚奇;真的,有些時刻簡直叫人詫異得喘不過氣來;此刻,他站在不列顛博物館對面的郵筒旁,便是這樣的時刻,剎那間萬物渾然一體;救護車,生與死。好像他的靈魂被洶湧的情感衝擊著,昇華到高樓之頂,而他的軀體空空如也,宛如白茫茫一片荒灘,惟有零零星星的貝殼。他之所以在印度的英國人圈子裡落落寡合,正由於這脾性——多愁善感。
有一回,克拉麗莎跟他在某處乘公共汽車,坐在上層;那時,她很容易激動,至少表面上如此,一忽兒沮喪,一忽兒興致勃勃,活躍得很,是個挺有意思的伴侶;她會從公共汽車上層望下去,認出一些古怪的小巧的景物、名稱或熟人;當時,他倆常在倫敦四處逛蕩,獵奇探勝,有時,從卡利多尼安商場帶回幾大袋珍貴的東西;那時,克拉麗莎有一種理論——他們有成堆的理論,正如一般青年那樣,老是理論不離口。他倆的理論是要闡述那失望之感——不瞭解人,也不被人瞭解。人們怎能相互瞭解呢?你同某人每天見面,然後分離半年,甚至幾年。他倆都認為,這是令人失望的,人與人之間多隔膜呵!然而,當她乘公共汽車,駛上謝夫茨伯裡大街時,卻說,她感到自己與萬物為一,不是在“這裡、這裡、這裡”(她拍拍座位的靠背),而是到處存在。車子駛上謝夫茨伯裡大街時,她手舞足蹈。她這人就是這般模樣。所以,要了解她,或任何人,必須找出和她性情相投的人,以至合她心意的地方。她有一種奇異的本能,會和她從未交談過的人息息相通——街頭一個女人,站櫃檯的一個男子,甚至樹木,或穀倉。她終於形成一個先驗論(84)式的觀念;正因為她怕死,這一觀念安慰了她,讓她相信,或自稱相信,她所謂的幽靈(即一般人所說的肉體),同無形之魂相比,是曇花一現的,而後者充塞於天地之間,因此可能永存,經過某種輪迴,依附於此人或那人身上,甚至死後常在某處出沒。也許……也許……
當他回顧兩人之間漫長的友情時(將近三十年了),感到她的理論還真有些道理。他倆真正的相會是短暫的,斷斷續續,常常是痛苦的,因為他有時到外地去了,有時遭到干擾(比如今天早晨,他剛要開口同克拉麗莎敘談,伊麗莎白闖進來了,像一匹小馬,俊美而緘默),儘管如此,這些約會對他的生活起了難以估量的影響。有一種神秘的色彩。彷彿有人給你一粒穀物的種子,稜角尖銳,叫你拿著挺不舒服——那些幽會正是如此,時常使他痛苦不堪;可是,跟她分手期間,蟄伏了好多年後,在完全不相干的地方,種子萌芽了,苞放了,清香四溢,你不由地觸控、品味、環顧,儘量感受和理解。就這樣,有時她忽然會到船上來跟他相會,或在喜馬拉雅山間,都是受了最古怪的啟示而衝動的(比如有一次,由於薩利·賽頓,那慷慨而熱情的傻姑娘,看見藍色的繡球花便想到他,克拉麗莎立即來找他了)。她對他的影響,比他認識的任何人都大。而且總是出其不意,沒約好就來了,卻又一副淑女模樣,愛挑剔,冷若冰霜;也有羅曼蒂克的時刻,令人醉心,使人想起明麗的田野,或英國特有的收穫季節。他多半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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