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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一天傍晚,我帶著雲深登門拜訪。因為怕她緊張拘束,我便告訴雲深,我們只是去拜望我的一位老輩。
到黃先生府上的時候,七十多歲的老先生親自來迎我們。我母親是他最鍾愛的弟子,他看著我長大成人,對我從來親厚關愛,只是從我赴美讀書以來就少了聯絡。
老先生鬚髮皆白,拉著我的手,只叫出一聲“靖平”,便激動得半天無言。我不由得慚愧,自己平日四處奔忙,竟已有兩年不曾來探望他老人家。
我為他介紹了雲深,說是我的外甥女。他細細看過,直說“好娟秀靈氣的孩子”。
聊了一會兒家常,我支開雲深到隔壁房間去看老先生養的金魚,便和他說起來意。
他聽完搖頭道:“這孩子我倒是喜歡;而且手指條件相當好。但我不收徒已有十年了。雲深十二歲了,學琴已晚了些。再說她從未接觸過中國文化,她學琵琶,即便是真地會彈了,也只是學了皮毛,不得精髓,所以我看不太切實際。”
話音剛落,一陣叮咚的鋼琴聲從隔壁傳來,原來雲深玩得無聊了,碰巧屋裡有架鋼琴,就彈起來。
彈的曲子我從未聽過,有些像那天在桃花驛聽到的釵頭鳳,但又不完全是。西洋的鋼琴上奏著屬於東方的,清秀的哀傷。象靜夜裡,疏雨敲窗,愁思競起。我不敢相信自己是在聽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彈琴。
黃老聽著,從座位上慢慢站了起來,直著身子,一動不動,直到最後一個音落下。他靜了片刻,便大步走到隔壁。
雲深正坐在琴凳上,雙眼看著前方,想些什麼,見我們來了,就高興起來。但沒等她跨下琴凳,黃老就一把捉了她的雙手,問:“雲深,這曲子你哪聽來的?”
雲深唬了一跳,回答說:“是我自己編的,這旋律在我心裡已經哼了好久了。”
黃老又是點頭又是嘆氣,半天說出一句:“有這樣的靈性,就是五音不全,我也教了!”
從此,雲深師從黃老,學習琵琶。
所謂十年琵琶一年箏,琵琶這種樂器是中樂裡最難掌握的一種。但云深的悟性,勤勉,和神速的進步讓所有的人都吃驚。黃老極喜歡他這個收山弟子,傾了心血,不但授她樂理指法,更是教她詩詞國學,從根基和精髓上詮釋和啟發她對中國音樂和文化的理解。這一老一小,教的入迷,學的如痴,兩廂歡喜,其樂融融。
轉眼入了秋,風裡有了涼意,稀疏的雨水開始落落停停。
這個週末成碧和Philippe因為要趕工程進度,就沒有回家。瑋姨本說要我和雲深和她一起去廣濟寺上香,因為下雨只得作罷。
此刻,我正在書房裡寫一篇交給瑞典醫學院的年度血液病研究專案的總結和前瞻,而云深則坐在我身旁的藤椅上,讀著黃老佈置給她的功課 – 一本晏小山詞集。
書房窗前的青冰石地上,正對著屋簷口處,有一個卵形的小坑。這是我太祖父居住在這裡時,讓人專門鑿的,為了雨天在書房看書時聽雨。
我此時坐在他曾坐過的書桌前,窗旁的細竹在輕雨裡款擺曼蕩,簷口處彙集的雨珠準確地滴落在小坑裡,一串,再一串,發出有節律的,樂音一般的聲響。
我的太祖父,他實在是個很有雅趣的人。
“唉。”我身旁響起輕輕的一嘆。
我回頭看著這小小的人兒:“怎麼啦,雲深?”
她抬眼看我,若有所思:“為什麼要把寂寞也寫得這樣美?”
“你在看哪一句?”我笑著問。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她答。
笑意從我嘴邊淡去。這是疏影極愛的一句,說是清麗芊綿,只以寥寥四物,便寫絕了一個情字。我年紀小時還笑她為賦新詞強說愁,後來也就慢慢體會了。
“沒有人會生來就喜歡寂寞。可是如果他註定只能一個人,又無法改變的時候,有些人就會去尋找寂寞中的美。”我向雲深解釋。
“寂寞會很美嗎?”她睜大了眼睛。
我的目光投向窗外,細雨在雕花的金絲楠木窗前掛起一道輕軟的簾子,窗外的一切也朦朧婆娑起來。
我慢慢開口,思緒有一瞬的恍惚:“有時會的。一個人寂寞太久的時候,心往往更容易靜下來,去感受周圍的事物。你會聽到夜裡的雨聲有好聽的節律,會去揣摩高低長短的蟲鳴會有怎樣不同的意義,甚至,能聽見花在枯萎時的嘆息。”
我轉頭看著她:“但是這些,我希望你一生一世都沒有機會去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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