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越俎代庖佔雀巢(第1/7 頁)
趙伶汝有時還會夢到去年的正月。夢見採選當天宮殿上盤旋的燕子,前排姑娘髮簪上的蝴蝶;夢見中選那晚迸在衣間的炮仗,夢見入宮清晨冰涼刺骨的墨色;夢見紅絡鬢邊絹花“咕咚”掉進深井,夢見孫美人姐姐的哭泣從牆頭飛過;夢見宮門兩合,夢見弟妹的身影被車轅塵土淹沒……不過小半個月,那麼多的不甘與委屈在她伶仃漂泊的夜裡流連,幾乎將她此後的人生也燻沒了顏色。她告別了京城深宅大院,去華陰只兩進的祖宅安身;收起各樣珠釵首飾,將婦人髮髻散成女兒家髮式;侍奉去外祖榻,浣衣做飯,而今樣樣要操持。鄉間村舍遙遠,誰人疼惜她這青春嬌嫩的臉面;門前人影稀缺,誰人相看她這精通三從四德的賢妻?
可是抬頭往南看啊……那兒熱熱鬧鬧的長安城裡,有一座接天連雲的興明宮;興明宮裡行走著花兒般的笑容,金碧輝煌的身姿婀娜而雍容。她們與她一起從家中飛出來,而今眼瞧著一隻只鳳鳥躍上枝頭,連帶母家都根肥葉壯、鬱鬱蔥蔥……獨趙家自此門庭冷落……
趙伶汝跑了。
第一次在三月初,是被村正撞見,回去跪在祠堂聽舅舅上綱上線了一整天。第二次轉眼已是九月初,她偷了鼓鼓囊囊的錢包,卻忘了披件厚實衣裳。夜裡噴嚏聲暴露了行蹤,幾乎立刻便被縣裡的法曹拿住。火把一舉,撲騰在她面上,對面凶神惡煞的兩隻牛眼睛立時便澄澈了。“你不是賊盜。”這是未來夫婿說給她的第一句話,“冒犯罪過……我送你回家。”
趙伶汝久居閨中,對世間男子都懷有一種初生嬰孩般的認真。哪怕是翻過年頭去,私相論了嫁娶,她還是說不太好他長相如何,可堪周正俊俏?甚至分不出他的笑容是否質樸真誠。至於身世家業,那更是無從念及。左右她令家族蒙羞,是沒有人要的女兒;哪怕配與山野匹夫,舅舅說也是她前世的造化。在華陰黯然蹉跎了整年,她大約已經接受一文不值的人生,等著被歲月燻殺成黃臉婆。所以法曹很好,更別提他們有這樣的因緣際會……她該得找個時間向舅舅提起,議親、生子,等他公事有閒,再修一座大宅院……
三月裡,京中來了家書,逐漸穩定的幻夢就此結束。母親說去歲的風波已過,給她找好了媒婆。從接到家書到離開華陰不過短短半天,人生的際遇豈非太蠻不講理?去年離京的路難,顛得她渾身散架;而今回京的路長,使她胸悶氣短。曾與她交好的林家姑娘如今做了才人,聖眷正濃;同樣去年的小宮女兒因緣際會、都得幸封了選侍;何家認死理的傻女兒嫁了探花郎,蘇家舞槍弄棒的野女兒成了妃位的娘娘;甚至連紅絡都看不起的丫頭,轉眼都抬進了王府大門,獨她一個,捨棄了在縣衙做法曹的未婚夫,照舊還是一無所有。
“還得是京城熱鬧……姑娘快瞧!”貼身婢子拿胳膊肘搗搗她,大半個身子都探出車窗去,“前面就是千觴樓!對了,才過太后娘娘大壽,一定好些使節,難怪這樣人頭攢動!姑娘!一路趕得急了,咱下來歇歇腳,喝口茶?”
分明家門近在咫尺,趙伶汝卻鬼使神差般地應了,甚至下車時忘了帶上帷帽。一步走進樓內,掃視只用一眼……
恰巧他正回頭。
磐石方且厚,蒲葦一時紉。等待婚期的姑娘背誓歸家,分明是另得了高枝。不知算不算英俊的面龐剎時怔住,又扭曲成不知是不是慍怒的模樣。她沒有躲,他出了頭:她說“放手”,他罵“混賬”。而後燕人獵鷹般的眼睛從門口竄進來,野驢般的身子往當中一別——
趙伶汝要換個夢魘了。
“心生歹念地痞遇厄,兩肋插刀燕使解危”:京城無數席間津津樂道;趙伶汝於是知道自己不會再被家人原諒了。今年等著採選的妹妹,來日等著娶妻的弟弟,各個都歪眼乜她、對她不屑一顧;母親涕淚漣漣,據說哭了整宿整宿;就連父親,在朝中據理力爭,也愁白了半面頭髮。法曹下了獄,他又何其無辜?她焉能恬不知恥,安心當個嫁不出去的蛀蟲?
備了三尺白綾,當夜她本打算一同上路,只是想再去最後拜別爹孃,再去看看弟妹。就是這一去,卻聽父親憤憤不平:“罪魁禍首,怎能輕縱!”這才曉得她僅有的丈夫,居然原封原樣要被放回華陰?於是心潮猝而澎湃,第三次,她還得逃家!且此一去……最後的機會,她不能夠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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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憲長公主初時並沒能認出她,雖然她們本就素昧平生。達官貴人家的姑娘大多都長成差不多的模樣:一定身量纖細、面板白皙,一雙似愁非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