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第2/4 頁)
常年的奔波和勞累,對馬的一生來說,這些東西微不足道。
馬肯定有它自己的事情。
馬來到世上肯定不僅僅是給人拉拉車噹噹坐騎。
村裡的韓三告訴我,一次他趕著馬車去沙門子,給一個親戚送麥種子。半路上馬陷進泥潭,死活拉不出來,他只好回去找人借牲口幫忙。可是,等他帶著人馬趕來時,馬已經把車拉出來走了,走得沒影了。他追到沙門子,那裡的人說,晌午看見一輛馬車拉著幾麻袋東西,穿過村子向西去了。
韓三又朝西追了幾十公里,到虛土莊子,村裡人說半下午時看見一輛馬車繞過村子向北邊去了。
韓三說他再沒有追下去,他因此斷定馬是沒有目標的東西,它只顧自己往前走,好像它的事比人更重要。竟然可以把人家等著下種的一車麥種拉著漫無邊際地走下去。韓三是有生活目標的人,要到哪就到哪。說幹啥就幹啥。他不會沒完沒了地跟著一輛馬車追下去。
韓三說完就去忙他的事了。以後很多年間,我都替韓三想著這輛跑掉的馬車。它到底跑到哪去了。我打問過從每一條遠路上走來的人,他們或者搖頭,或者說,要真有一輛沒人要的馬車,他們會趕著回來的,這等便宜事他們不會白白放過。
我想,這匹馬已經離開道路,朝它自己的方向走了。我還一直想在路上找到它。
但它不會擺脫車和套具。套具是用馬皮做的,皮比骨肉更耐久結實。一匹馬不會熬到套具朽去。
而車上的麥種早過了播種期,在一場一場的雨中發芽、黴爛。車輪和轅木也會超過期限,一天天地腐爛。只有馬不會停下來。
這是唯一跑掉的一匹馬。我們沒有追上它,說明它把骨頭扔在了我們尚未到達的某個遠地。馬既然要逃跑,肯定有什麼東西在追它。那是我們看不到的、馬命中的死敵。馬逃不過它。
逃跑的馬(2)
我想起了另一匹馬,拴在一戶人家草棚裡的一匹馬。我看到它時,它已奄奄一息,老得不成樣子。顯然它不是拴在草棚里老掉的,而是老了以後被人拴在草棚裡的。人總是對自己不放心,明知這匹馬老了,再走不到哪裡,卻還把它拴起來,讓它在最後的關頭束手就擒,放棄跟命運較勁。
更殘酷的是,在這匹馬的垂暮之年,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堆在頭頂的大垛乾草,卻一口也吃不上。
我撕了一把草送到馬嘴邊,馬只看了一眼,又把頭扭過去。我知道它已經嚼不動這一口草。馬的力氣穿透多少年,終於變得微弱黯然。曾經馱幾百公斤東西,跑幾十里路不出汗不喘口粗氣的一匹馬,現在卻連一口草都嚼不動。
“一麻袋麥子誰都有背不動的時候。誰都有老掉牙啃不動骨頭的時候。”
我想起父親告誡我的話。
好像也是在說給一匹馬。
馬老得走不動時,或許才會明白世上的許多事情,才會知道世上許多路該如何去走。馬無法把一生的經驗傳授給另一匹馬。馬老了之後也許跟人一樣。它一輩子沒幹成什麼大事,只犯了許多錯誤,於是它把自己的錯誤看得珍貴無比,總希望別的馬能從它身上吸取點教訓。可是,那些年輕的活蹦亂跳的兒馬,從來不懂得恭恭敬敬向一匹老馬請教。它們有的是精力和時間去走錯路,老馬不也是這樣走到老的嗎?
馬和人常常為了同一件事情活一輩子。在長年累月、人馬共操勞的活計中,馬和人同時衰老了。我時常看到一個老人牽一匹馬穿過村莊回到家裡。人大概老得已經上不去馬,馬也老得再馱不動人。人馬一前一後,走在下午的昏黃時光裡。
在這漫長的一生中,人和馬付出了一樣沉重的勞動。人使喚馬拉車、趕路,馬也使喚人給自己飲水、喂草加料、清理圈裡的馬糞。有時還帶著馬找畜醫去看病,像照管自己的父親一樣熱心。堆在人一生中的事情,一樣堆在馬的一生中。人只知道馬幫自己幹了一輩子活,卻不知道人也幫馬操勞了一輩子。只是活到最後,人可以把一匹老馬的肉吃掉,皮子賣掉。馬卻不能對人這樣。
有一個冬天的夜晚,我和村裡的幾個人,在遠離村莊的野地,圍坐在一群馬身旁,煮一匹老馬的骨頭。我們喝著酒,不斷地添著柴火。我們想:馬越老,骨頭裡就越能熬出東西。更多的馬靜靜站立在四周,用眼睛看著我們。火光映紅了一大片夜空。馬站在暗處,眼睛閃著藍光。馬一定看清了我們,看清了人。而我們一點都不知道馬,不明白馬在想些什麼。
馬從不對人說一句話。
我們對馬的唯一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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