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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自身的品性,讓一件件岸邊的事情全都過去,不管這些事情一時多麼重要、多麼殘酷、多麼振奮,都比不上大河本身的存在狀態。它有點荒涼,卻拒絕驅使;它萬分寂寞,卻安然自得。很快它會結冰,這是它自己的作息時間表,休息時也休息得像模像樣。據作家劉邦厚先生說,他少年上學時,很多同學寒假回家、開學返校,都要坐著狗拉雪橇在冰封的黑龍江上駛行十幾天。半路上因嚴寒而喪命的事,經常發生。這種景象,實在悲壯得令人神往。
如此抽象的黑龍江,反倒特別接近我心中的河。難道,上一輩子,我曾坐著狗拉雪橇駛行在冰封的黑龍江上?也許我在半道上凍僵了?劉邦厚先生說,凍僵的人臉上的表情是歡笑的,這又有點像了,要不然怎麼總有不少人奇怪我,永遠歡樂得不合時宜,連企圖前來搶救我的人都嚇了一跳?
那麼,我上一輩子為什麼會來到黑龍江?父輩們是戍邊還是流放?江邊是否還有家族遺留?
我一個人坐在船艙頂篷上這麼想著,又一個夜晚來到了。詩人李琦從甲板上伸頭看了我一眼,以為我在構思什麼,走開了。不久,見駕駛艙裡有人在招呼,走近前去,一箇中年男子笑著說:“我是船長,你這麼坐著有危險,進這兒來吧。”
在駕駛艙互通姓名,船長居然與我同姓!他眼中立即燃起異樣的光彩,雙手搭在我肩上,說:“本家,我們這姓在這裡很少。”
從此他就不肯讓我離開駕駛艙了,要我在沙發上休息。半夜,他見我睡著了,怕把我吵醒,故意讓船擱淺,直到天亮。李琦口吟兩句:“船擱淺了,船長沒有睡著。”
幾天後返回黑河,航程結束,我們匆匆告別後上岸,船長突然顯得不知所措,發傻一樣站在船頭。事隔半天,我們在旅館突然被一群神色慌忙的船員攔截,原來船長捨不得我這個遠方來的“本家”,命令全體船員分頭在黑河市的一家家旅館尋找,終於找到,便把我和同船的全體作家一起請到一家豪華飯店,把幾天的租船費全部請客了。宴席間,他“本家”長、“本家”短地說了成百上千個“本家”,連作家們都覺得這種親近勁兒有點不可思議。
一條夢中的長河,一個同姓的船長,一番奇異的親熱,加上那次幽默的擱淺後的酣暢沉睡,沉睡在中華大地北端界河的中心,沉睡在天蒼蒼、水泱泱的徹底寂靜中,這一切,我都歸因於自己與河流的神秘緣分,尤其是與黑龍江。
在這深冬季節,黑龍江應該是堅冰如砥了吧?現在還有一批批的狗拉雪撬嗎?但到了這個地步,河已冬眠,因此也已經不成其為河。我所期待的,是春潮初動、冰河解凍的時分;而更傾心的,則是秋風初起、霜天水影的景象。為什麼更傾心?因為只有那個時候,春天的激情早己減退,夏天實用也已終結,大地霜降,河水驟冷,冷走了喧鬧的附加,冷回了安詳的本體。涼涼的河水延綿千里,給收穫的泥土一番長長的寧靜,給燥熱的人間一個久久的寒噤。
這是我心中的至高美景。我之所以無法在熱帶定居,一個顯而易見的理由,是看不到霜冷長河的雄偉長卷。看不到這個,我的生命就被抽走了一份本源性的氣質,即便走向了精緻,也會瑣碎和疲塌。
正由於此,當我讀到羅素把人生比作長河的文章時,貼心之感可想而知。在這個天才比喻的鼓勵下,我願意以霜冷長河的圖景為背景,來談談人生,特別是談談因經霜而冷峻了的中年人生。
到今天早已明白,自己一生是來尋找河流的,一旦找到,就等候那個季節。這種尋找和等候,將會一直延續下去,但我已不再心焦,因為我已經一次次地找到、等到,並把找到、等到的圖景,描繪給別人,贈送給讀者。
說到這裡我後悔了,不該那麼輕慢地對待北京的那位異人。他說我上輩子在河邊坐了很多年,這是多好的機語,我怎能搖頭?十步之外還有人坐著,陪伴著我,是不是他,不要緊,重要的是長河在流,我坐著。我既然坐了很多年,也就沒有錯過霜冷季節。我的上輩子竟然如此有幸?怪不得這輩子從小就在追憶。應該向異人說聲謝謝才是。
一九九九年一月二十二日夜
壯士
羅布泊一場鋪天蓋地的沙暴終於過去了,餘純順準備起身,但突然用手捂住了胸口。他立即領悟,時間到了。那好,脫去衣服,回到四十多年前來到世上的模樣,然後抬起頭來確認一下方向,面對東方,面對上海,靠著灼熱的沙丘,躺下。
時間到了。時間果真到了?
自從八年前開始走上探險之路,他已無數次地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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