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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周仲偉的火柴廠果然又開工了。一張簇新的更加苛刻的新頒管理規則是周仲偉連夜抄好了的;兩個不大會說上海話的矮子是新添的技師和管理員,也跟著周仲偉一塊兒來。
周仲偉滿面高興,癩蝦蟆似的跳來跳去,引導那新來的兩個人接手各部分的事務。末了,他召集了全廠的五六十工人,對他們演說:“本老闆昨天答應你們開工,今天就開了!本老闆的話是有一句算一句的!廠裡是虧本,可是我總要辦下去;為什麼?一來關了廠,你們沒得飯吃;你們是中國人,本老闆也是中國人,中國老闆要幫忙中國工人!二來呢,市面上來路貨的洋火太多了,我們中國人的洋錢跑到外國人荷包裡去,一年有好幾萬萬!我們是國貨工廠,你們是中國人,造出國貨來,中國工人也要幫忙中國老闆!成本重了,貨就銷不出;你們幫忙我,就是少拿幾個工錢,等本廠賺了錢,大家一齊來快活!中國老闆虧了本,不肯關廠,要幫助中國工人;中國工人也要拚命做工,減輕成本,幫忙中國老闆!好了,國貨工廠萬歲萬歲萬萬歲呀!”
演說到最後幾句,周仲偉這胖子已經很氣急,幾乎不能完卷;他勉強喊完,那最後的萬歲萬萬歲的聲音,就有點像是哭叫。他那漲紅了的胖臉上,儘管是那麼胖,卻也梗出了青筋來;黃豆大的汗珠從他額角落下。
五六十個工人就同石像似的沒有表情,也沒有聲息。周仲偉喘著氣苦笑一下,就揮揮手,解散了他的“臨時講演會”。不多一會兒,馬達聲音響動了,機器上的鋼帶挽著火柴桿兒,一小束一小束的密密地排得很整齊,就像子彈帶似的,轆轆地滾著滾著。周仲偉的感想也是滾得遠遠的。他那過去生活的全部,一一從他眼前滾了過去了:最初是買辦,然後是獨立自主的老闆,然後又是買辦,——變相的買辦,從現在開始的掛名老闆!一場夢,一個迴圈!
周仲偉忽然呵呵地大笑了。無論如何,他常常能夠笑。
十七
沒有風。淡青色的天幕上停著幾朵白雲,月亮的笑臉從雲罅中探視下界的秘密。黃浦像一條發光的灰黃色帶子,很和平,很快樂。一條小火輪緩緩地衝破那光滑的水面,威風凜凜地叫了一聲。船面甲板上裝著紅綠小電燈的燈綵,在那清涼的夜色中和天空的繁星爭豔。這是一條行樂的船。
這裡正是高橋沙一帶,浦面寬闊;小火輪莊嚴地朝北駛去,工業的金融的上海市中心漸離漸遠。水電廠的高煙囪是工業上海的最後的步哨,一眨眼就過去了。兩岸沉睡的田野在月光下像是罩著一層淡灰色的輕煙。
小火輪甲板上行樂的人們都有點半醉了,繼續二十多分鐘的緊張的譁笑也使他們的舌頭疲倦,現在他們都靜靜地仰臉看著這神秘性的月夜的大自然,他們那些酒紅的臉上漸漸透出無事可為的寂寞的煩悶來。而且天天沉浸顛倒於生活大轉輪的他們這一夥,現在離開了鬥爭中心已遠,忽然睜眼見了那平靜的田野,蒼茫的夜色,輕撫著心頭的生活鬥爭的創痕,也不免感喟萬端。於是在無事可為的寂寞的微悶而外,又添上了人事無常的悲哀,以及熱癢癢地渴想新奇刺激的焦灼。
這樣的心情尤以這一夥中的吳蓀甫感受得最為強烈。今晚上的行樂勝事是他發起的;幾個熟朋友,孫吉人,王和甫,韓孟翔,外加一位女的,徐曼麗。今晚上這雅集也是為了徐曼麗。據她自己說,二十四年前這月亮初升的時候,她降生在這塵寰。船上的燈綵,席面的酒餚,都是為的她這生日!孫吉人並且因此特地電調了這艘新造的鎮揚班小火輪來!
船是更加走得慢了。輪機聲喀嚓——喀嚓——地從下艙裡爬上來,像是催眠曲。大副揣摩著老闆們的心理,開了慢車;甲板上平穩到簡直可以豎立一個雞蛋。忽然吳蓀甫轉臉問孫吉人道:“這條船開足了馬力,一點鐘走多少裡呀?”
“四十里罷。像今天吃水淺,也許能走四十六七里。可是顛得厲害!怎麼的?你想開快車麼?”
吳蓀甫點著頭笑了一笑。他的心事被孫吉人說破了。他的沉悶的的心正要求著什麼狂暴的速度與力的刺激。可是那邊的王和甫卻提出了反對的然而也正是更深一層的意見:“這兒空蕩蕩的,就只有我們一條船,你開了快車也沒有味兒!我們回去罷,到外灘公園一帶浦面熱鬧的地方,我們出一個轡頭玩一玩,那倒不錯!”
“不要忙呀!到吳淞口去轉一下,再回上海,——現在,先開快車!”
徐曼麗用了最清脆的聲音說。立刻滿座都鼓掌了。剛才大家縱情戲謔的時候有過“約法”,今晚上誰也不能反對這位年青“壽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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