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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那風流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似的歡娛潔淨,他倒真的愛煞。他生性不喜功名,為償老父所願才入科場一試,結果輕鬆考得解元。當人人以為他前程無限的時候,少不更事的他捲入一件科場舞弊案,後來雖然脫了難,卻越發絕了科舉入仕的念頭。連寧王招他做幕僚也不肯,一味地裝瘋賣傻。後來寧王謀反,他卻因見機得早,沒有被牽連,保全了身家性命。
他本就是軒朗豁達的人,經此一事,更是將世事名利看淡,卻也越發的放任不羈,索性在蘇州買了塊地隱居,閒時只把青山畫,賣得桃花當酒錢。
說起來,都是才氣惹的禍。也真是氣煞人,彷彿大明朝二百多年的活潑靈氣獨獨被唐寅一日佔得了,他是行風流,動風流,行動風流。無論詩畫都有天然一股好姿態,時常惹得一撥好事之人對他品頭論足。
自然,唐伯虎和桃花林外那些鎮日間忙忙碌碌,埋首八股身後死的人是不一樣的。他要做的學問,在這天地之間,不在那營營役役汙水橫流的官場。
於是,他只想在這桃花塢裡畫青山美人,做天地學問,終了此身。他的心意有詩為證:“若將花酒比車馬,彼何碌碌我何閒。”
華府的那個丫鬟叫秋香是麼?昨日,他特意去打聽的。想著,唐伯虎的心情像映在花瓣上的溫柔晨光,明亮起來,充滿著細碎的喜悅。腳步也變得輕捷。
昨日,就在昨日,他在湖畔賞春,看見華府的船。聽圍觀的眾人議論:“華老夫人誠心一片,為了闔府安康,從杭州趕來蘇州還願。”
他轉身欲走,卻被後面的人擠兌住了,推到前面來。不期然看見華夫人身後逶迤而行的佳人。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這是《詩經·蒹葭》中的句子。突然之間,唐伯虎非常想回到那個充滿古風而又奔放的年代,他可以大聲地對在水一方的意中人高歌以明心跡,放肆地“琴瑟友之,鐘鼓樂之”,多麼地自由自在……
而現在,這個拘謹的年代,他只能站在人群中仰望他的女神降臨,訥訥地,像青澀少年。
高高在上的女神也許感知到他的心,也許只是為了普降甘霖,她回頭一笑,恰恰迎上他的眼。兩兩一照眼,他不確定她是否看見他了。他只確定自己的心動——她婀娜的身影像遊曳的綠藻一樣覆蓋了他的眼簾。
“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漢武帝的樂師李延年唱出了妹妹的美貌,更唱出了,多少男子在遭遇傾國傾城的笑容時的無措和茫然。
其實,人對美一直有著無悔的追求。哪怕代價是毀天滅地也一樣。
那一刻,秋香那一笑是否傾了蘇州城,唐伯虎不管;他無心理會別人的死活,就算當時整個城在他眼前灰飛煙滅,也可以視而不見。私心裡,他希望那是,只為他一個人盛開的笑靨,是晨曦初現天際時映入眼簾的第一抹風景。
愛在某些時候,本來就是一種自憐自賞。
她讓他看見古老的《詩經》裡那些句子所描繪的畫面。她將它們活色生香地呈現在他面前。思緒因愛而穿越無盡時光,觸及每一毫釐。
那生長在河邊顏色蒼青的蘆葦,化作了此時眼底綠草茫茫;那晶瑩淒涼的白霜,換作我看你時的眼波流觴;那蕭瑟中帶著寒意的秋風,吹皺的不再是秋江,而是如今煙花三月的碧波流淌。
他看見一枝芙蓉涉水而來,姿態高揚,她的風儀深深地刻在他腦海中——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現在,他要去杭州,去尋他夢中的佳人。是的,如果大家都認為他是風流的榜樣,那他不妨做出點風流事來,不負眾望。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詩三百的開篇就說的明白。連孔聖人也把這句話擺在眾生教誨之前,說“飲食男女,食之大欲存焉”。他熟讀聖賢書,聖賢既開宗明義,他唐寅又怎麼忍心辜負聖賢的苦心?
他要去“求”她。
你想秋香這樣的窈窕淑女,若沒有好逑的君子,芳草年華,該是多麼寂寞?天下女子,沒有男人來求來愛,美麗容顏該有多荒蕪?
為博佳人一笑,他賣身華府。他放得下身段,為了她甘心為奴。慢慢牽引,細細撩撥,惹得她芳心事可可,然後,再兵臨城下,一舉成功。
他娶了她。眾口相傳,成就一段風流佳話。唐伯虎點秋香,就像是明朝那幅主色灰濛濛的年畫上,出水的一抹灩紅,想不引人注目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