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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確實也多次看到入冬前母親準備被褥、衣服、縫縫連連的情景。與到了吃飯時候為做飯而操勞的情景。我忽然想到,母親是會老的,是會死的,我們所有的人是地老的,是會死的,是一定要死的。一想到死我感到極大的壓抑和虛空。
我立刻想到了養蠶的經驗。姐姐比我大一歲半,小時候各種事多半是我跟隨她,所以女孩子喜歡做的事我也常常參加,例如抓子兒、跳房子、踢毽……其中就有養蠶。每次遇到蠶吐絲的時候我就相當哀傷,因為從此蠶兒蛹兒蛾兒就在清楚地走向死亡,它們再不吃桑葉了。我想盡一切辦法給吐絲的蠶給蛹給蛾子喂桑葉,當然沒有效果。我親眼看到一隻只蛾子交配、雌蛾甩子,然後一個個枯萎死去,我完全無力迴天。我知道明年從蠶子中還會孵化出大量的蠶,但是我清晰地斷定,再有多少蠶也已經不是去年前年的“這一隻”蠶兒了,這一隻蠶兒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這很可悲。
我早早就深深體會著“春蠶到死絲方盡”的悲劇性,遠遠比“蠟炬成灰淚始幹”更絕望,更無計可施。
雨後的蜻蜓,夜間起飛的螢火蟲,夏天的蟈蟈與秋天的蟋蟀,我也常常哀其生命之須臾。我喜歡養蟈蟈聽叫聲與養蟋蟀鬥蛐蛐。聽說有人用一個葫蘆把蟲兒放到裡頭,別到腰上,溫暖著它們,就能把它們一直養到第二年春天,延長它們的生命近兩三倍,我多次想找這樣的葫蘆,沒有成功。
那時候大雨常常帶來衚衕裡的沒膝積水。我疊一隻紙船扔到水上,目送它被水流和風帶走,我想它也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它會到什麼地方去呢?它將經歷些什麼呢?我,它的製造者與牽心者,不可能永遠陪著它,這也叫生離死別吧。
我問姐姐,你說死是怎麼回事?姐姐平靜地說——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有這樣的生死觀——死就和睡著了一樣嘛。
姐姐的話並沒有減少我對於死亡的恐懼,卻使我愈想愈覺得睡覺是一件可怕的事,果然,睡著了無知無覺,與死一次是一樣的。我想的不是死像睡眠,而是睡眠像死。
我還想到我的身體並不健康,也許離死亡並不是那麼遙遠。一天晚上,我在一個神經質的狀態中,喝了一大口極腥的魚肝油,那時候的人認為魚肝油就是最厲害的保健藥品了。夜晚躺在床上,發覺一輪滿月整好照在我的臉上,那時住的小平房,是沒有窗簾布也安裝不起窗簾的。月光再次使我感到孤獨,神秘。我感到不理解這個世界,不理解自己和家,不理解生命的偶然和無助。我忽然想,如果就這樣睡去——死去呢?我只覺得正在向一個無底的深坑黑洞,陷落、陷落著再陷落著。我幾乎驚叫失聲,我不敢入睡。這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失眠,第一次精神危機:大約只有九至十歲。
二、做詩與失眠(2)
我在《青春萬歲》中寫到過一個人物的童年失眠,尊敬的恩師蕭殷批道:“兒童貪玩不願睡覺是有的,不敢睡覺是不可能的。”大概我的這些經驗只能說明自己的心理健康方面有問題罷了。
失眠沒有造成太大的問題,我從此只知道人必須硬著頭皮活下去,該吃就吃下去,該喝就喝下去,該睡就呼呼地大睡最好。許多問題是想不清楚的,想不清楚的問題還一定要想,就是有了毛病啦。
差不多與此同時,我熱衷於背誦《唐詩三百首》,至今我認為此書是真正對我有益的少數幾本書之一。治療我的精神危機的方法便是學習、讀書、背誦書。“春眠不覺曉,花落知多少……”我讀得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我也懂。“蜀僧抱綠綺,西下峨嵋峰”與“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我則不解其意,但也興高采烈地背誦得緊。“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王維的句子我略有所感。另兩句“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我則感受真切,離別是很遺憾的嘍。張九齡的“海上生明月”我也極欣賞,雖然那時我並沒有看到過海,也不知道海上月出的情景。
大概與讀古書有關,我相信畫畫也是極風雅極有味道的事情,於是我買了芥子園畫譜。我畫馬,畫竹子。竹子畫得怎樣,記不清了,馬則畫得與老鼠無異。但我還是大模大樣地為畫馬題詩一首,時年十歲:
千里追風誰能匹,
長途跋涉不覺勞,
只因伯樂無從覓,
化做神龍上九霄。
我至今也說不明白為什麼寫一首這樣的酸溜溜的詩,有人還誇我氣勢不凡,我相信我這是帶有模仿意味的學大人話,希望方家能幫我找出出處來。
詩卻也有幾分意思。一個是自吹與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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