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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樣想,真實又樂觀。
根本不存在別的選擇。
這裡是老區,農民中就有老黨員老游擊隊員。又趕上了千年不遇的大躍進,花樣翻新,包括不吃油而把食用油點到玉米地裡。食堂化,吃飯不要錢,吃一次饅頭,訊息傳到幾十公里外,到了這一天,各地親友來桑峪白吃。最高還吃過油炸黃米(黍子)面粘糕蘸蜂蜜。農民相信這是最耐飢的食物,諺雲:紅薯一溜屁,切糕二里地。秋季早戰,每天夜三時前起床,先是背蘿蔔白薯,放入匆匆挖出的窖中,後來全部凍壞。接著深翻地,翻出陰土,造成減產。全民做詩,大躍進民歌響徹雲霄。掃盲落實到人,三個月要消滅文盲。立秋節氣家家門框上插著核桃葉。石塊壘牆,石板代瓦蓋頂子的民居簡陋,但是好看,絕對比日後小康了掙了不少錢了的農民,蓋的瓷磚貼面、塑鋼門窗的新房好看。團市委的下放幹部們,一面勞動一面高唱“共產黨領導,把山治呀,人民的力量大無邊!盤龍山上鎖盤龍呀……”“阿哥阿妹情意長,好像那流水日夜響……”
前一個歌約出自影片《降龍伏虎》,後者出於《蘆笙戀歌》。屬於下放革命幹部者,按期休假,他們看過這些電影,我們是看不上的。《徐秋影案件》則是在農村露天放映的。《蘆笙戀歌》的原著是彭荊風,也已在運動中落馬。
1958年4月,毛主席的《介紹一個合作社》文章中,提到形勢發展覺悟提高,腐朽的意識形態土崩瓦解,過去的剝削階級不想變也得變,有少數帶著花崗岩腦袋見上帝的人無關大局……
文章氣勢與內容都使我們深為觸動。我們這人互相提醒不要變成花崗岩腦袋。一位愛講笑話的“分子”說過,我們是反動派,但不是紙老虎,最多是紙老鼠,這次他又說,我們做不成花崗岩,最多做個花崗搓(讀chai;第三聲,即包穀糝子,為當地常吃的食品)兒粥。此話傳了出去,本以為會批一通,結果尚稱溫馨,沒怎麼樣。大概左派們聽了這種玩笑也忍俊不禁。另外糟蹋自己硬要說也可以算是認罪伏法,是放下架子的表現,不無可愛吧。這段期間,我們的口才就都放在自我糟蹋上了。如領導讓我們評改造的“上游、中游、下游”。我們乾脆自稱“下流”。談到何時被揪,便說那時臉色與“屁薰”的一樣。說到誰誰死了,便說無非“臭了一塊地”。說到自己怎麼“定了性”,劃成了什麼什麼,便說“這回踏實啦。”
我們也參加了工具改革,什麼什麼都要車子化,還到北京參觀了北京下放幹部們搞的工具改革展覽。我實在想不出什麼招改革工具,但也要作冥思苦想狀,在紙上畫了一些改進後的揹簍子的圖,無疾而終。
夏季,報上出現了快樂的言論,說是現在的問題是糧食太多吃不完,要考慮今後三分之一田地種糧,三分之一種花,三分之一休閒。到了冬天,卻只剩下了一天喝兩頓玉米搓子粥的份兒。拼命灌稀粥,灌得肚皮快要脹炸,五臟疼痛挪位,仍然不飽。然後只剩下了尿尿。大便少而且只有包穀皮皮,第二天風一起,大便居然毫無痕跡,真是乾淨得很。於是你病我病大家輪著生病,我也是一會兒長針眼,一會兒拉稀,一會兒發燒,一會兒咳嗽不止。鄉里有一箇中醫,是跛子,他的老婆是啞人,但很健康。他幫助了我們艱難地挺了過來。
二十四、置之死地而後生(3)
即使這樣,桑峪的經歷仍然被我珍重,我與大自然,我與農村農民一拍即合。茫然中使我興奮,寬闊中使我慰安,山野中使我得趣。我得到了新體驗,新知識,新感覺。例如當地農民對於酒的評論,他們只承認白乾,他們說葡萄酒是“酸泔水”,說啤酒是“馬尿”。他們說“北京出(產)什麼?就出大糞。”他們還說北京的東城,富人多,大糞有勁,價錢也比西城區的糞高。我們的掏糞隊長李三,是當年的隊游擊隊長。他一再囑咐我們,越是髒活,越要做得乾淨利索。我也難忘公社化時家家把自己的淹好了的鹹菜缸往食堂裡送的情景。我也不能忘記立秋節氣時家家門上插上一枝核桃葉。小子何德?與聞其盛!
也許這當真是阿Q精神?也許我當真忘記了自己的嚴峻處境?也許我的細胞裡有中國失意文人徜徉山水之間的遺傳基因?我畢竟還年輕,沒有什麼好著急的。山風清爽,山色斑爛,山徑畸嶇,山石踴躍,山野遼闊;水光鮮麗,水波粼粼,水道彎曲,水聲如語;星空如洗,皓月如銀;地塊參差,田畝雕砌,草木旺盛,蟲鳥飛翔;地氣徐來,炊煙裊裊,農事辛勞,節氣分明,民風樸厚,民俗親近……美哉桑峪,秀哉山村,何緣相親相依大半載,如詩如夢也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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