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部分(第3/4 頁)
草燒起來了。又有一批批的人來看我,拐進門來,照例問起身體可好和府上可安一類。男人們接過我的紙菸,嗖嗖嗖地抽得很響,靠門或靠牆坐下來,眯眯笑,不多言語。他們相互之間偶爾說上一兩句,無非是說我胖了,或者說我瘦了;說我老多了,或者說我還很“少顏”,當然是城裡油水厚的緣故。待紙菸燒完,他們又笑一笑,說是去倒樹或下糞,懶散地出門而去。有幾個娃崽跑過來,把我的眼鏡片考察了片刻,緊張得興高采烈,恐懼得有滋有味:“裡面有鬼崽,有鬼崽!”他們一邊宣告一邊四下奔逃。還有一位女子,咬著一根草站在門邊,反覆打量著我卻不說話,不知是什麼意思,弄得我很不自在。
這類事我已經碰得多了。剛才我去看他們種的鴉片,路上碰到一位中年婦人。她一見我就顯得恐懼,臉色像一盞燈突然黯淡,趕緊拔了拔鞋後跟,低頭擇路而去,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難道姓馬的曾經與她有過什麼麻煩?
艾八說我還應該去看看三阿公——其實三阿公已經不在,不久前死於蛇咬,只是在人們的談論中還留下了一個名字。在磚窯那邊,他的孤零零小屋已有一半傾斜,眼看就要倒塌。兩棵大桐樹下,青草蓬蓬勃勃地生長,已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陰險地漫上了臺階,搖著尖舌般的草葉,眼看就要吞滅小屋,吞滅一個家族的最後幾根殘骨。掛了鎖的木門,已被蟲蛀出了密密小洞,在門邊留下一堆堆蛀粉。我不知道主人在的時候,房屋是否會破敗得這麼厲害。難道人是房屋的靈魂,一旦靈魂飛去,軀殼就會腐朽得如此迅速?齊腰深的草叢裡倒栽著一盞鏽馬燈,上面有幾點白色的鳥糞。還有一個破了的瓦罈子,你不經意地一碰,壇口就嗡的一下擁出很多蚊子。艾八嘆了口氣,說這口瓦壇醃泡的酸菜最好,當年我就經常來這裡吃酸黃瓜和酸豆角。(是嗎?)艾八扯掉門前幾把草,又打望簷下的蛛網與鳥窩,說牆頭灰殼剝落之處,那幾個還未完全褪色的油漆字,“放眼世界”云云,還是我當年寫的。(是嗎?) txt小說上傳分享
爸爸爸(27)
我朝窗裡瞥了一眼,看見屋裡有半筐石灰,幾捆乾柴,還有一個鐵圓盤,細看一陣,才發現是鐵槓鈴,已經鏽得不成樣子——我感到驚異,這種罕見的體育用品,怎麼會出現在山裡?是怎麼運來的?大概不用問,也是我從城裡運來,直到臨走時才送給三阿公的。是麼?我希望三阿公用它去打幾把鋤頭或耙頭,而他終究還是沒有打。是麼?
有人在坡上喚牛:“嗚嗎——嗚嗎——”於是滿山都是回聲,林子裡有隱隱的牛鈴聲響。我發現這裡喚牛的方式比較特別,像一聲聲喊媽,喊得有些淒涼。
一位老阿婆揹著小小柴捆,從山上走下來,腰彎得幾乎成了直角,每走一步下巴就朝前一鋤,像一步步鋤著歸途。她抬頭仰望了我一眼,黑瞳孔頂著上眼皮,但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腦袋,投向我身後的桐樹,還有桐樹上的鳥巢。她沒有任何表情,只有滿臉皺紋深刻得使我一震。“樹也死了。”她看看高高的桐樹,又看看三阿公的老屋,沒頭沒腦地嘟噥:“人也死了呵。”然後慢慢地鋤著步子離開,額上幾根枯枯的銀絲,被一陣陣寒風壓下去,壓下去,再壓下去。
我現在相信,我確實沒有來過這裡。我更無法理解老阿婆的這句話—— 一片無法看透的深潭。
晚飯做得很隆重。牛肉和豬肉都大模大樣,神氣十足,手掌大一塊,熬得不怎麼熟,有一股生油味,一層層堆出了碗口,靠草箍碼成了磚窯模樣——幾千年來山民們就有這種待客的豪爽和奢侈吧。同很多地方的規矩一樣,男客才能上桌。不過有種做法比較新鮮:如果有哪位沒來,主人就在空著的座位前擺放一張草紙,大家吃一塊,往紙上夾一塊,算是那位也吃了。席間我繼續充當*鏡,應邀唱了幾首歌,談了些城裡的故事,生意之事當然也在偷偷進行。我談到了香米,他們根本不肯出價錢,簡直是要白送。至於鴉片,今年鴉片好是好,但國家藥材站統一收購,我果然沒法插手。
“陽矮子該殺。”
艾八嗬嗬地喝下一口熱湯,把湯勺放回桌面黏糊糊的老地方,又在碗邊猛敲筷子,“翹屁股,圓手板,什麼功夫都做不像,還起了兩棟屋,不就是靠臠心陰毒?”
“就是,哪個沒捱過他一繩子?吾腕子上現在還兩道疤。操他老孃頓頓的!”
“他到底是何事死的?真的碰了血汙鬼,跌到崖下去了?”
“人再狠,拗不過八字。命裡只有一升,偏要吃一斗。夏家灣的洪生也是這個樣。”
“連老鼠肉都敢吃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