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部分(第3/4 頁)
才還在這裡。只是我猛一回頭,他就閃身離開或彎腰躲藏,不讓我識破他佈下的迷局。
有一天在渡河碼頭,我發現人海中有一條身影極像他,也是花白的鬢髮和寬闊的肩膀。我跑過去,但要命的人影一頭扎進了公共汽車。
我應該喊他嗎?應該喊他爸爸嗎?我稍一猶豫,汽車就慌慌地開走了。
“您看清剛才喝茶的那個人了麼?”我問一個擺茶攤的老漢,“他穿著什麼樣的鞋?多大的年紀?是不是有點像我……”
老漢緩緩地仰起頭來,黑洞洞的嘴巴大張卻遲遲未發出聲音。他的牙齒稀疏,牙縫寬鬆,殘牙像幾根生鏽的小鐵釘。
“老大爺,您看清剛才喝茶的那個人了嗎?”
“河裡漲水哩,伢子。”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河裡漲水啦,曉得麼?”他意味深長地盯了我一眼,緩緩落下寬大的眼皮。
也許這是一句永難測解的謎語。
他是洞悉我父親一切的,只是冷冷地不願告訴我。
我後來把這事告訴了媽媽。她驚愕地拉長臉:“哪麼可能?誑講。你爸爸只怕已經骨頭化水了。他是我一把泥一把沙從河灘上摳出來的,我眼睛瞎了麼?”
“那麼,淺灰色的毛線背心呢?”
“背心?”
“是呵,淺灰色的毛線背心,為什麼對不上?為什麼變成麻色?”我像當初伯伯阿姨們那樣穩操勝券,把她一語問住。
河裡漲水啦。她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問多了,她還對我的固執有些煩惱,直催我趕快去睡覺。她說可能是麻色的,可能是灰色的,可能是草色的,她都被我們弄糊塗了。不過這根本不要緊。要緊的是趕快扎鞋底,我的一隻鞋已經掉了跟,得趕快做一雙新鞋。
每天睡覺前,她常有的儀式就是把衣袋裡所有小硬幣都搜尋出來,幾個一疊幾個一疊地排列在桌上,宣佈它們明日各自的重任:“這是買豆腐的;這是買小菜的;這是買火柴的……”(但幾年後有一次我偶然發現她懷裡竟揣著一紮兩千多元的鈔票!卻不知那些錢來自何處。)顯然,這裡沒有買鞋的錢。她從此特別熱心做鞋,扎的鞋底也特別硬,做的鞋子也特別多,一雙一雙我們根本穿不過來。她把細線搓成粗線,常叫我幫忙牽牽線頭。她用米湯糊裱鞋面,剪下的黑色鞋面曬在窗臺上,像停棲著許多烏鴉。
為了省錢,她不光做鞋,還做衣,織帽子和圍巾,把乘車改成走路,把買報改成借報,做菜時多放鹽少放油,還向機關退掉了一間租房。在更加擁擠的房間裡,我取代父親的位置與母親同睡一床。我曾經在小說《女女女》中提到過,我當時常常很懂事地把媽媽的腳抱緊,讓她感受到兒子的安慰。她的腳幹縮,清涼,像兩塊幹冬筍,大指頭被鞋子擠壓得向橫里長,側骨便奇特地向外凸突許多。記得在很小的時候,我經常追著這雙腳打轉轉,有一次順著它仰頭朝上看,還看見她褲子上一塊暗紅色的血跡——後來才知道那是女人的月經。我不知道這種回憶是讓我噁心還是讓我同情,也不知道為什麼兒子不願意把母親當著一個普通女人來想象,比方說把她想象成一個有月經的女人,有*的女人,有過花前月下眉來眼去的女人。兒子也不願意把父親當著一個普通男人甚至一個卑俗的男人來想象,比方想象他拉屎拉尿,想象他偶爾暗生淫念,想象他大禍臨頭時見死不救只顧自己逃命,想象他為了討好上司而不惜摧眉折腰,甚至口是心非出賣朋友……而這一切都可能嗎?經驗總是殘酷地告訴我們,這都是可能的。尤其幾年來父親與母親多了許多鬼鬼祟祟的嘀咕之後,我朦朧感覺他們有許多不可告人的東西。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鼻血(11)
但他們仍然是我的父母,我沒法不愛他們。我沒法不愛他們儘管他們曾經拉屎拉尿甚至暗生淫念甚至見死不救甚至摧眉折腰,我沒法不愛他們儘管他們卑俗我也卑俗而且我的後代也可能卑俗,但我沒法不愛他們,我的親人。我把媽媽的腳緊緊抱住,讓這兩塊清涼的幹筍在我胸口慢慢溫暖起來。我還想抱住父親的腳,但我只能摟來虛空。
我漸漸聽到了媽媽的鼾聲。我從未聽過媽媽打鼾,以為女人都美麗得不會有鼾。沒想到母親的鼾聲居然很粗,居然呼嚕呼嚕地響亮,還有點安心落意的輕鬆和放肆,不能不使我大失所望。
我睡不著,總是睡不著,一次次被時鐘的敲打聲拋棄在清醒之中。我等待家裡那張空空的藤椅發出咯嘎的聲響——父親以前經常坐的藤椅。
藤椅經常無端發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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