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部分(第2/4 頁)
要跟別人說,”他說,“等你調查完了,我就不在這世界上了。”
“如果是因為我們的調查,我今晚就走。”我說。
“那你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第二天我們停了工作,叫上小楊:“玩兒去。”
當地一個馬場,長著老高的野草,兩匹不知哪兒來的禿馬,腦袋上扎一朵紅花,沒精打采披個破氈。兩個農民抄著手在旁邊收錢,五塊錢騎一次。
小楊不說話,也不騎。
我不知死活,穿著半截牛仔褲就上去了,自告奮勇:“看我給你騎。”
上了馬,我剛拉上韁繩,農民大概是踹了馬屁股一腳,那馬就瘋了。我在馬上顛得魂飛魄散,路過小楊的時候,居然還顧上衝他齜牙一樂。
他看我這樣子,也笑了。老範說,這麼多天,就看他笑了這一次。
到晚上,我兩條小腿內側都是青紫的。
老範這個沒有常識的人,給我端盆水:“泡,熱水裡泡泡就好了。”
我把腿像麵糰子一樣插在熱水裡發著,一邊寫了封信給小楊:“對遭受的侮辱,不需要憤怒,也不需要還擊,只需要蔑視。”
蔑視侮辱並不是最好的方式,但我當時能想到的,只是用這種說法去激發一個男孩子的驕傲,幫他熬過這段時間。
“痛苦的時候,”我大概還記得信的結尾,因為像是寫給十四歲的自己,“去看西北的天空,去看明亮的樹林,那是永恆的安慰。”
我問過幾個孩子,為什麼你們對苗苗的感情這麼深?
共同的說法是:“她能理解人。”
“在你看來,什麼樣的人能理解人?”
“聽別人說話的人。”小蔡說。
連續服毒事件發生後,從省裡來過兩位年長的心理老師,她們說:“這個年紀的孩子,特點就是以夥伴的價值觀和情感為中心。他們這種非常牢固的小團體友情,一旦關鍵鏈條斷了,就很危險。”
鏈條的中心是苗苗。照片上這姑娘眉目如畫——柔和的蠟筆畫,小尖下巴,笑起來大眼一彎,成績好,還沒有班幹部氣質,鴉黑頭髮向後一把束起,小碎卷彎在額頭邊上。她站在臺上擦黑板,底下男生女生都默默看她的馬尾盪來盪去。
她在遺書裡讓爸媽不要傷心,讓媽媽對奶奶好一些:“爺爺走了,奶奶很寂寞。奶奶有些話不說,但我知道,奶奶不需要錢,只需要你們的關心和體貼。”去世幾天後,又有一封信寄到家裡,落款是“你們的寶貝女兒”,信裡寫:“看到你們哭腫的雙眼,我的心都碎了……”
父母認為一定是別人的代筆,但司法鑑定這確是苗苗的筆跡,交由她的朋友在她死後投遞給郵局……這個孩子想在父母最悲痛的時候以這樣天真的方式安撫他們。
苗苗去世之後,她仍然是表弟在內心裡“唯一可以對話的人”。
“你現在心裡痛苦的時候呢?”
“忍氣吞聲。”苗苗的表弟上五年級。
“有疑問的時候呢?”我想起小蔡胳膊上拿刀刻的“忍”字。
“問自己。”
“你回答得了自己嗎?”
他沉默不語,臉上掛著淚。
“為什麼不跟成年人談呢?”
他的話像針落在地上:“不相信他們說的話。”
學生連續服毒後,學校採取了緊急措施,磚牆的大黑板上,寫著“守法紀,講文明”,工整的楷書寫著“看健康書籍,不進遊戲廳,不拉幫結派,不參加封建迷信活動……”五六年級都開了“愛惜生命”班會。“老師怎麼跟你們說的?”我問。
“說服藥會得胃病。”
“我不知道該怎麼教育他們,”六年級的班主任頭髮亂蓬蓬的,皺紋縫裡都是塵土,他說自己上次接受心理學培訓是一九八二年的師範班,“也沒有人告訴我怎麼辦。”
他只能呵斥他們的痛苦,命令學生把刻在課桌上紀念同學的“519”字樣抹掉。他們拒絕之後,他叫學校的校工把所有的課桌都重新漆了一遍,那些刻下來的字,看不清了,但用指尖還可以摸到。
我想起自己的小學。四年級我剛剛轉學來,唯一的朋友是我的同桌,叫高麗麗。她對我很好,把泡著葡萄乾的水給我喝,上課的時候我倆坐第一排,在課桌底下手拉著手。班主任厲喝:“你們兩個,像什麼樣子!”她掰了一小粒粉筆頭,扔在我的頭上,班裡的同學吃吃地輕笑。
一直到放學,我的頭髮上都掛著一縷白色。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