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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雨就沒法玩了,大人怕積水的青磚院子裡老青苔滑了腳。榆木門檻磨得粗糲又暖和,我騎坐在上頭,大梁上燕子一家也出不去,都呆呆看外頭,外頭槐綠榴紅,淋溼了更鮮明。我奶奶最喜歡那株石榴樹,有時別人潑一點水在樹根附近,如果有肥皂沫,她不說什麼,但一定拿小鏟鏟點土把皂水埋上,怕樹傷著。
等我長大,研究大紅頂樑上的金字寫的是什麼,我爸歪著頭一顆字一顆字地念:“清乾隆四十五年國學生柴思聰攜妻……後面的看不清楚了……”
一七八〇年的事兒,這位是個讀書人嗎?還是個農民,販棉花掙點錢所以捐個國學生?……大人也不知道,說土改的時候家譜早燒了,只留了一幅太爺爺的畫像,他有微高的顴骨。我爸這樣,我也這樣。
王惠琴的村子比我家的還早,赭紅色的土城門還在,寫著“康熙年間”建造,老房子基本都在,青色磚雕繁複美麗,只不過很多都塌落地上,盡化為土。
村子的土地都賣給了工廠,男人們不是在廠裡幹活,就是跑焦車。王惠琴媽媽抱著一歲多的小弟弟坐在炕上,小孩子臉上都是汙跡。她不好意思地拿布擦坑沿讓我們坐:“呀,擦不過來,風一吹,灰都進來,跟下雨一樣。”小孩子一點點大,我們說話的時候他常咳嗽。他媽摟緊他,說沒辦法,只能把窗關緊。
往外看,只能看到焦化廠火苗赤紅,風一刮,忽忽流竄,村裡人把這個叫“天燈”,這個村子被五盞天燈圍著。按規定所有的工廠都得離村子一千米外,但廠子搬不了,離村近就是離路和電近——煤焦的比重佔到這城市GDP的百分之七十——它要衝“全國百強縣”,領導正在被提拔的關口上。
只能村民搬,“但是搬哪兒去呢?”這媽媽問我。這個縣城光焦化專案就四十七個,其中違規建設的有三十八個,符合環境標準的,沒有。村裡有個年輕人說:“不知道,只想能搬得遠一點,不聞這嗆死人的味兒就行。”
有個披黑大衣的人從邊上過來,當著鏡頭對著他說:“說話小心點,工廠可給你錢了。”年輕人說:“那點錢能管什麼?你病了誰給你治?”吵起來了。
黑大衣是工廠的人,我問他:“你不怕住在這兒的後果?”他說:“習慣了就行了,人的進化能力很強的。”我以為他開玩笑,看了看臉,他是認真的。
“你的孩子將來怎麼辦?”
“管不了那多。”
焦化廠的老總原本也是村民,二十年前開始煉焦。有幾十萬噸生產能力的廠,沒有環保設施。
他對著鏡頭滿腹委屈:“光說我環保不行,怎麼不說我慈善啊?這個村子裡的老人,我每年白給他們六百塊錢,過年還要送米送面。”他冷笑:“當兒子都沒有我這麼孝順。”
“有人跟你提汙染嗎?”
他一指背後各種跟領導的合影:“沒有,我這披紅掛綠,還遊街呢。”掌管集團事務的大兒子站最中間,戴著大紅花,被評為省裡的優秀企業家。
晚上老頭兒跟市領導吃飯。
“說實話,都吵環保,誰真敢把經濟停下來?”書記推心置腹的口氣。
“你的小孩送出去了吧,在太原?”老頭兒悠悠地說。
書記像沒聽見一樣:“哪個國家不是先發展再治理?”
老頭兒說:“這麼下去治理不了。”
“有錢就能治理。”
“要不要打個賭?”老頭兒提了一下一直沒動的酒杯。
沒人舉杯。
王惠琴家附近那條河叫文峪河。
“這還是河嗎?”我問老頭兒。
他說得很直接:“你可以把它叫排汙溝。”河水是黑色的,蓋著七彩的油汙,周圍被規劃為重工業園區,焦化廠的廢水都直接排進來。這條河的斷面苯並芘平均濃度超標一百六十五倍。
文峪河是汾河的支流,我就在汾河邊上長大。我奶奶當年進城趕集的時候,圓髻上插枚碧玉簪,簪上別枚銅錢,是渡船的費用。我爸年輕時河裡還能游泳,夏天沼澤裡挖來鮮蓮藕,他拿根筷子,紮在藕眼裡哄我吃,絲拉得老長。
我小學時大掃除,用的大掃帚舉起來梆梆硬,相當扎手吃力,是蘆葦的花絮做成的,河邊還有明黃的水鳳仙,丁香繁茂,胡枝子、野豌豆、白羊草……藍得發紫的小蝴蝶從樹上像葉子一樣垂直飄下來,臨地才陡然一翻。還有蟋蟀、螞蚱、青蛙、知了、蚯蚓、瓢蟲……吃的也多,累累紅色珠子的火棘,青玉米稈用牙齒劈開,嚼裡面的甜汁。回家前挖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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