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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男生路過我身邊,下了腳踏車推著走,說幾句話。分別之後心裡蓬勃得靜不下來,要去操場上跑幾圈,喘著氣找個地兒坐下,天藍得不知所終,頭頂肥大鬆軟的白雲,過好久笨重地翻一個身。
苦悶時也只有盯著天看,晚霞奇詭變化,覺得未來有無限可能。陣雨來得快,烏黑的雲團滾動奔跑,剩了天邊一粒金星沒來得及遮,一小粒明光閃爍,突然一下就滅了。折身跑時,雨在後邊追,卷著痛痛快快的土腥氣撲過來。
二〇〇六年我回山西採訪,在孝義縣城一下車就喉頭一緊。老郝說:“哎,像是小時候在教室裡生煤爐子被嗆的那一下。”
是,都是硫化氫。
天像個燒了很長時間的鍋一樣蓋在城市上空。一眼望去,不是灰,也不是黑,是焦黃色。去了農村,村口一間小學,一群小孩子,正在剪小星星往窗戶上貼。有個圓臉大眼的小姑娘,不怕生人,搬個小板凳坐我對面,不說話先笑。
我問她:“你見過星星嗎?”
她說:“沒有。”
“見過白雲嗎?”
“沒有。”
“藍天呢?”
她想了好久,說:“見過一點點兒藍的。”
“空氣是什麼味道?”
“臭的。”她用手扇扇鼻子。
六歲的王惠琴聞到的是焦油的氣味,不過更危險的是她聞不到的無味氣體,那是一種叫苯並芘的強致癌物,超標九倍。離她的教室五十米的山坡上,是一個年產六十萬噸的焦化廠,對面一百米的地方是兩個化工廠,她從教室走回家的路上還要經過一個洗煤廠。不過,即使這麼近,也看不清這些巨大的廠房,因為這裡的能見度不到十米。
村裡各條路上全是煤渣,路邊莊稼地都被焦油染硬了,寸草不生。在只有焦黑的世界上,她的紅棉襖是唯一的亮色。
我們剛進市區,幹部們就知道了。看見我們咳嗽,略有尷尬,也咳了兩聲,說酒店裡坐吧。酒店大堂是褐色玻璃,往外看天色不顯得那麼扎眼,坐在裡頭,味兒還是一樣大。大家左腳搓右腳,找不出個寒暄的話。
幹部拿出錢,綠瑩瑩一厚疊美金:“辛苦了。”
我跟老郝推的時候對看一眼,她衝我擠眉弄眼,我知道這壞蛋的意思,“山西人現在都送美金啦,洋氣。”後來知道,之前不少記者是拿汙染報道要挾他們,給了錢就走成了個模式。
跟我們一塊去的是省環保局的巡視員,老郝叫人家“老頭兒”,這是她認為一個人還算可愛時的叫法。她低聲問老頭兒:“他們不覺得嗆啊?”老頭兒呵呵一笑:“說個笑話,前兩年這城市的市長到深圳出差,一下飛機暈倒了,怎麼救都不醒。還是秘書瞭解情況,召來一輛汽車,衝著市長的臉排了一通尾氣,市長悠悠醒了,說:‘唉,深圳的空氣不夠硬啊。’”
市政府的人一邊聽著,乾笑。
市長把我們領到會議室,習慣性地說:“向各位彙報。”從歷史說到發展,最重要的是談環保工作的進展。老郝湊著我耳朵說:“他們肺真好,這空氣,還一根菸連著一根的。”
我在桌下踢她一腳。
講了好久,市長說:“經過努力,我們去年的二級天數已經達到了一百天。”
有人呵呵笑,是老頭兒:“還當成績說呢?”
市長咧開嘴無聲地扯了下,繼續說。
我家在晉南襄汾,八歲前住在家族老房子裡,清代的大四合院,磚牆極高,硃紅剝落的梢門口有隻青藍石鼓,是我的專座,磨得溜光水滑。奶奶要是出門了,我就坐在那兒,背靠著涼津津的小石頭獅子,等她回來。
一進門是個照壁,原來是朱子家訓:“黎明即起,灑掃庭除……”土改的時候被石灰鬍亂塗掉了,小孩兒拿燒黑的樹枝在上頭劃字,“打倒柴小靜”。
這小孩兒是租戶的孩子,敢掏小燕子,捅馬蜂窩,唯一害怕的是老宅子後門的老井,上百年了,附近最好的水,小男孩兒隱隱知道那水有點神聖。井口都是青苔,透明的小水窪裡來喝水的蜜蜂,小腳顫抖著輕沾水面。他和我縮著頭探一探,適應一小會兒那股黑暗,看到沿井壁挖出的可站腳的小槽,底下深深處,一點又圓又涼的光亮。
北廈有兩層,閣樓不讓上去,裡頭鎖著檀木大箱子,說有鬼。我們不敢去,手腳並用爬上樓梯往裡看一眼,老太陽照透了,都是陳年塵煙。小孩兒總是什麼都信,大人說這房子底下有財寶,我們等人中午都睡著了,拽著小鏟子,到後院開始挖坑,找裝金元寶的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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