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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處把我落在桌上的採訪本遞過來,突然一笑:“你忘東西了……怎麼,比我還緊張?”
失敗感比口含硬幣還苦。
史努比當時主持評論部內刊的一個“圓桌討論”,大家談我,最集中的意見就是能不能做好剛性採訪:“她的神態時刻在告訴對方,坐在你對面的是一個林妹妹,但也許這是她個人的特點,我說不好。”另一人說:“是,老覺得她像個電臺夜間節目主持人,要向你傾訴點什麼。”
史努比落井下石:“她的一些動作我倒是記得挺牢。忽閃大眼睛也好,一顰一笑也好,捋個頭發什麼的,她可能是沒意識的,但是觀眾能意識到,就被這些干擾,我覺得在這些細微的地方應該有意識地收斂。”氣得我——誰忽閃你了誰忽閃你了?我那是隱形眼鏡老幹澀行麼?但別人沒看錯,非典的時候冒死不難,提一口氣就夠了,生活卻是呼吸不絕。天性裡的那點怯弱,像釘子一樣釘著我。小時候看到鄰居從遠處走過來,我都躲在牆角讓他們過去,打招呼這事讓我發窘。我媽看著我直嘆氣。
一直到長大成人,生活裡碰到厲害的人,我就走避,不搭訕,不回嘴,不周旋,只有跟孩子、老人、弱者待在一起,我才覺得舒服。我覺得我就像《史努比》漫畫裡的圓頭小子查理·布朗,連條小狗也管束不了,每次上完露西的當,下次還吃虧。明知“吱吱叫的車輪才有油吃”,就是開不了口。
電視臺新聞組有自己的女性傳統,前輩介紹的經驗是:“除了去廁所的時候,永遠不要意識到自己是女人。”同事們老拿我在雙城的採訪開玩笑,說這是“泣聲採訪”,他們觀望我:“這種路數能不能幹好硬新聞?”
史努比倒又說回來了:“她以前挺吃力,但她有一種對人的關注方式,她的成長會有個不變應萬變的過程,也會找到自己的位置”
哼。
我知道問題不硬的根本原不是頭髮和表情,是我不儲,不懂就被糊弄,穩不住。
一開始採訪農村徵地問題。我連農村土地和城市土地適用的是不同法律條款都不清楚,張潔不管我,也不教我,出發前不開編前會,也不問我要採訪提綱,出差在外都不打電話問一聲進展怎麼樣。我真不知道他怎麼敢冒這個險,調查性報道全靠現場挖掘,但凡有一點記者問得不清楚,後期怎麼補救也沒用。
我自己沉不住氣問他:“你也不擔心啊?”
“你們不求助就說明順著呢。”他笑。
“那我丟了調查的人怎麼辦?”
他又一笑:“大節不虧就好。”他要我自己多揉搓,把頭腦裡的疙瘩一點點揉開,揉出勁道。
別無他法,晚上,我左手拿著專家聯絡表,脖子夾著手機,右胳膊按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趴在滿床的材料上看一夜。
心智平平,相關的法律法規要像小學生一樣,一條一條在本子上抄一遍才能記住,青苗補償費的資料挨家挨戶算一遍,問題列出來,想象對方會如何答,一招一式怎麼拆解,笨拙地雙手互搏。
看一會兒材料看一下表,就怕天亮,就怕天亮。過一會兒,鳥叫了,越叫越密,我氣急敗壞,忍著心裡刺動往下看,再抬頭天色薄明,清晨六點,街聲都起來了。胳膊撐在床上已經打不了彎,齜牙咧嘴地緩一陣子麻痛,洗臉吃碗熱米線去採訪,知道這麼青面獠牙地上鏡不好看,顧不上了。
史努比老說我有“塑膠感”,跟現實隔著朦朦一層。但這層膜很快就保不住了,人被硬生生直接摁在犬牙交錯的生活上,切開面板,直入筋骨。
不說別的,進了農村,跟狗打交道都是個坎。你盯著它,它盯著你。它斜著小圓眼,討好它也不理你,拿個傘嚇唬它也沒用,它反正閒得 很,有的是時間,走到哪就往你面前一橫,你左它左,你右它右,意思是“過我一個看看”。
比狗更難的是大嫂。
在山西採訪兩個村委會主任候選人賄選的事,一進村才知道什麼叫陷入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雙方都懷疑我們是對方花錢請來的,每方都有一隊人馬跟著我們。想講理,說什麼客觀公正,沒人理這一套,我們正在採訪,另一方在高坡上大聲叫罵,接受採訪的大嬸從炕上一躍而起,推窗高叫還罵。
我們被直接堵在大門口,領頭的是個三十多歲的短髮女人,她是另一方候選人的老婆,上來一言不發先扯住我前襟。我覺得好笑,想掙脫,掙不開,場面就有點狼狽了。女人背後有二十多個成年男人,叉著手。我的同事也都是男性,只要有一個上來干預,場面就會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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