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第3/4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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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的木門原是深綠色,褪色很厲害,推開時“吱呀”一聲響。一進門就是病床的床尾,一個老人躺在床上,看上去發著高燒,臉上燒得發亮,脖子腫得很粗,臉上的肉都堆了起來,眼睛下面有深紫色的半月形,呼吸的時候有一種奇怪的水聲。
“哪兒人?”調查員問。
“哈爾濱。”很重的東北口音。
“家裡人?”
“老伴。”
“電話?”
“她也得了,昨天去世的。”說到這兒老人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整個上半身聳動著,痰卡在喉嚨深處呼嚕作響。
我離他一米多遠,想屏住,卻在面罩後面急促地呼吸起來。口罩深深地一起一伏,貼在我的鼻子上,快吸不上氣來。背後就是門,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身體不受控制,腳往後縮,想掉頭就走。
那個三十多歲的調查員,站在床頭一動不動。他個子不高,離老人的臉只有幾十公分,為不妨礙在紙上記錄,他的眼罩是摘掉的,只戴著眼鏡。等老人咳嗽完,他繼續詢問,聲音一點兒波動都沒有。
整整十分鐘,我死死盯著他,才有勇氣在那兒站下去。
離開的時候,我看到另一張病床上的小夥子,脖子上綁著一個痰巾,上面有一些穢跡,小腿露在被子外面,全是曲張的靜脈。我們走過的時候,他連看都不看一眼。我停下來看他。他沒有昏迷,眼睛是睜著的,只是什麼表情也沒有。日後,我在很多絕望的人臉上看過同樣的空白。我想跟他說幾句話,調查員舉手製止了。
這時,我才發現直覺裡的詭異之感來自何處——整個病區裡只有三個病人,沒有醫生,沒有護士,沒有鞋底在水泥地上的摩擦聲,沒有儀器轉動的聲音,沒有金屬託盤在什麼地方叮噹作響,這個病區沒有任何聲音。
胸科醫院當時沒有清潔區和汙染區。出來後,我們站在門外邊的空地上脫隔離服,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只能站著脫。我單腳跳著往下扒拉鞋套,踩在褲子上差點摔倒。抬頭,才發現攝像陳威正拿機器對著我,紅燈亮著,我才想起來得說點兒什麼。邊想邊說我看到的情況,結結巴巴,沒人怪我,包括我臉上口罩勒的一道一道滑稽的印子。
“疫情公佈由五天一次改為一天一次;取消五一長假;北京市確診三百三十九例,疑似病例四百零二人。”四月二十日的新聞釋出會後,恐懼“嗡”一聲像馬蜂群一樣散開,叮住了人群。
系統嘎嘎響了幾聲後迅疾啟動,開始對疑似病人大規模隔離。海淀衛生院的女醫生第一次穿隔離服,穿了一半又去拎一隻桶,拎著那隻桶她好像忘了要幹什麼,拿著空的小紅桶在原地轉來轉去。我問她怎麼了,她嘴裡唸叨著:“我小孩才一歲,我小孩才一歲。”
醫生都是跑上車的,我們也只好跟著跑,鏡頭抖得像災難片。“趁著天亮,快!快!”他們喊。
上了車,他們都不說話,手腕一直彎著向後反扣,系口罩。繫好了,過一會兒,鬆開,再系,系得更緊一點。
車開到中國農業大學宿舍樓底下,之前有病人住過這裡,兩個穿墨藍西裝的物業在等著接應,看見一大車全副武裝的人下來都傻了。醫生給他們手裡塞了口罩:“戴上。”他們木然著,以絕對服從的姿態戴上,一人戴兩個藍口罩,壓在一起。其中那個胖子,不知道從哪找了一個白色護士帽戴著,有一種讓人恐懼的滑稽。
病人的房間在二樓,防疫消毒人員上了樓,沒有敲門,先拿噴霧器往門上噴,聲音很大。房裡的人開啟門,看見一群通身雪白的人,一聲尖叫,“咣”給關上了。門被叩了幾下,從裡頭瑟縮地開啟,噴霧器比人先進去,印花格子被子上,牆上張曼玉的畫像上,粉紅色兔子上……過氧乙酸的霧體漫天飄落下來,掉進桌上熱氣騰騰的泡麵桶裡。
後來我發現,人在那樣的狀況下,通常不是哭或者抗拒。一個女生隔著桌子,茫然地把一張火車票遞給我:“我今天下午回家的票……能給我退了麼?”我不知怎麼辦,把票接過來,又放在桌上。
臨走的時候,她們本能地想跟著出來。門緩緩帶上,我看見她們的臉重重地往下扯著,眼看就要哭出來。那個有一歲小孩的醫生又走了進去,安慰她們。我在門口等著她,她出來的時候大概知道我想問她什麼,說:“我也是母親。”
那時候我才能回答陳虻的問題——當一個人關心別人的時候,才會忘記自己。
到七二一醫院的時候,我看到醫生護士衝過來,飛奔著跑向衛生院的消毒車。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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