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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大地震,我們坐伊爾七六軍用運輸機去喀什。機艙裡開進三輛大卡車,放了十幾只搜救犬的籠子,沒座位,我找了個廢輪胎坐上,沒窗子,噪音大得根本聽不見對面的人說話,飛了五個小時,地震局不少男同志都顛吐了。
到喀什是凌晨三點,大月亮,天地刺白,軍用卡車從飛機裡開出來,我們坐上,四小時開到伽師。地面不好走,剛開始站在卡車車廂裡,站不住了就蹲著。路已經破壞得很厲害,一顛簸,我和巨大的德國搜救犬一起滾倒在廂板上。它一聲不吭,從我身子底下挪開,把大尾巴抽出來,廂板上一拍,琥珀色眼睛看著我,等我爬起來了,豎耳擰頭目視遠方。
下車的時候,我終於踩到地上,以為自己腿軟了,低頭看,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家人原來的茅草屋頂上,已經塌平,草從地裡孳出來。
我茫然往前走,六點八級的地震,兩百多人死亡,眼睛能看到的範圍內,土木結構的房子基本完了,喀什噶爾平原上空空蕩蕩。往前走,成百的男子,圍成一圈,阿訇站在中央,為蓋著白布的死者唸誦《古蘭經》。再往前,女人們正在找大石頭,在空地上架鍋做一點吃的。黎明剛起,巨大的原野一片青黑,赤紅的火苗一躥一躥舔著鍋底。
如果這會兒是在演播室,災難對我來說,只是一個需要完成的新聞,我只關心我播報賑災的數字是不是流利,但看見一個老大爺光著一隻腳,另一隻腳上穿只解放鞋,拄著拐走了兩里路,從我們的卡車上翻找出一隻在北京隨處可見的帶眼的舊黃皮鞋,端詳一下,套在腳上走了,我才知道什麼是賑災。
陳虻說過:“去,用你的面板感覺新聞。”
這地震把我從演播室震出來,震到了地上。
再往前走,走過一個坍塌半邊的牆。我站住,用手指輕輕碰了一下,是粉砂土加了一點水泥,水泥極少,一捻就碎。旁邊站著一個戴赭黃頭巾的維族老人,我還沒來得及張口問什麼,她忽然回身把我抱住,在我肩頭哭了起來。我下意識地摟著她一聳一聳的肩膀,臉貼著她的臉,她的皺紋凍得冰涼。
第二天去拍帳篷小學升旗。去的時候記者雲集,小學生從廢墟壓著的課桌裡,把紅色綠色的書包抽出來,拍拍土,升上國旗,開始念“我美麗的校園”。
做完節目,我被表揚了:“不錯,有細節。”
拍完撤器材的時候,邊上有一對雙胞胎姐妹在玩。我問她們住在哪兒,小孩子領著我走,停在一個空地上。房子塌了,從家裡拉出來的兩床被子就放在地上,連個鋪的氈都沒有。我伸進手一摸,裡頭都是細碎潮溼的沙礫。當時晚上是零下十二度。
“喝水怎麼辦?”
她們的小哥哥拿只鐵皮桶,帶我走了約莫一里路,有一個積著雨水的小坑。他把漂在上面的敗葉用桶底漂開,裝了半桶,回來搬兩塊石頭,把水倒在鋁壺裡燒。
這就是他們的生活,而我剛才在向全國人民說他們已經揹著書包開始高高興興上學了。
我什麼也說不出口,只能蹲下來給小姑娘把鞋帶繫上。
新疆的最後一天,“面對面”製片人賽納打來電話,讓幫忙採訪個人物。
“採訪誰?”
“不知道,你自己找。”
我找到了達吾提·阿西木。他是個村支書,戴著維族老年人那種黑皮帽子,一圈花白淡黃的絡腮鬍,臉又紅又寬,坐在塌掉的房子前頭砸壞的凳子上。他滿臉是灰,我也是,頭髮全是頭盔壓的印子,這次我什麼問題也來不及準備。
我看了看周圍,問:“您現在房子沒有了,晚上睡在哪兒?”
“地上。”
“睡著了嗎?”
“一想到家裡有五個人死了,想睡也睡不著。”
“睡不著的時候想什麼?”
“想以前的生活,想我村子裡的一千四百多戶人怎麼活下去。”
如果在演播室,這時候就會想,該第二段落了,該上升到什麼層面了,但是坐在這長天大地上,什麼都沒了,燈光沒了,反光板沒了,耳機裡的導播沒了,我採訪的人聽不懂漢語,翻譯是當地人,只能問最簡單的問題。
“這個地震怎麼發生的?”
“當時感覺有打槍的聲音,地就晃開了,晃了兩次。我就在原地蹲下來,旁邊的那堵牆塌了下來。我滾進了水渠裡。在水渠裡面我抓住了一個桑樹枝。滿天的灰塵。”
“從水渠出來以後呢?”
“就往家裡跑。到了家以後我爬上了房頂,周圍全是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