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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他沒死,財產依舊屬二人共有。可這個大家庭中,人與人的關係特別複雜,還有前兩房夫人在世。慧素年輕,把東西賣了,慧素將來怎麼生活呢?自己已是半截子入土的老人了,可慧素還年輕,才四十歲出頭,孩子又小。將來,她們靠什麼維持生活呢?
若在以往,他可以不去顧忌這些。有房子,有地,租出去,一年總可以收到萬兒八千塊的租息。如今,只剩下這麼一個自己住的小院子了。以前大手大腳慣了,現在只靠那麼一點兒工資——加起來只有二百多塊錢,月月花光。將來自己死了,她們怎麼辦呢?
再有,女兒已經大了要給她今後的婚事考慮了。沒一份像樣的嫁妝,在他們這麼樣的一個家裡是很丟人的……
他要強了一輩子,如今老了老了,卻要丟人現眼了呢!
慧素見他悶悶不樂,知道一定是有了什麼解不開的心事。她已經有好多年沒見他這種樣子了。他這個人心寬,一般的事,從來不會皺眉頭。
“吃飯了?”她小聲地問。
“唔。”他隨意應了一句。
她在桌角放了一杯綠茶,一隻手搭到了他的肩上。
他心中一陣酥暖。
人一老,便更覺得妻的可貴了。這麼多年了,她總能理解他,總能幫助他。可自己,卻總給她添事。
不知為什麼,他感到深深的內疚,似乎做了什麼錯事。
“有什麼不順心的事麼?”妻子的聲音分外柔和,充滿了關心。
“沒……沒有。能有什麼呢?”他勉強地一笑,沒有再說下去。
因為他自己還沒有想好該怎麼辦。
“老傅今天下午來了,說是譚先生故去了,死的時候很孤悽,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噢!”張伯駒若有所思,應了一聲。
譚得侃也算是個精明人呢。對古董字畫,稱得上是個真正的行家。若是不那麼貪心,何至於落得這麼一個下場?上次譚得侃從這裡走後,不久,他便聽說了,譚得侃被劃成了漏網的地主。在新社會,地主是很讓人憎的。譚得侃在上海那些房子的事,張伯駒也向陳毅問過了,其中的情況比譚得侃講得還複雜。陳毅告訴他:那是一批官僚買辦的資產,中間的內容很骯髒,政府已按規定全部沒收了。
也許,這就叫“雞飛蛋打”吧?
人世間,有沒有“命運”這種東西呢?如果有,一定和人的品質相聯絡。能說譚先生是一時糊塗、走火入魔麼?他本來是可以很有發展的,他的收藏之豐富,是罕見的。然而,從一開頭,他的心術便不正,為的是錢,是待價而沽……
這麼多年,他也算是閱盡滄桑了。光他認識的人名字寫出來,也夠挺厚的一本書了。老謀深算的大帥張作霖,英雄一世,蓋棺卻仍無法定論;力主封建的大文豪辜鴻銘,反對白話文,卻提倡納妾。還有張勳的辮子軍,袁世凱的籌安會,陳獨秀的激進,蔡元培的寬容,胡適的風流,曹錕的滑稽;魯迅、郭沫若和一班舊派人物的論戰,周作人、張資平的鴛鴦蝴蝶派,胡秋原、蘇汶的“第三種人”。文壇上,有郭沫若、蔣光赤提出的“革命文學”,馬上便有了王平陵、朱應鵬、傅彥長、黃震遐的“民族主義文學”。哦,讓人眼花繚亂呢!《玩偶之家》,《溫少奶奶的扇子》,林語堂,嚴復,易卜生,陀斯妥耶夫斯基。幾十年中,社會像個大戲臺,你方唱罷我登場。人都變得警覺,也變得麻木了。每一種愛,都像一個裂得很深的傷口,充滿了痛楚;而每一種恨,卻又像吸剩下的菸頭,馬上就被丟在了腦後。人人身如不繫之舟,進,身不由己;退,身不由己,不但失去了選擇,而且失去了自身的存在。從光怪陸離的上海十里洋場,到老氣橫秋的北京遺老遺少,都讓中國這幅大畫兒變得讓人無法理喻、也無法琢磨了。兵荒馬亂,勾心鬥角,腐敗,墮落,面上的誇誇其談,實際的口是心非。人們為意氣、也為主義而爭著,為面子、也為實惠而打著。三民主義,總理遺訓,聯合政府,國共合作,有真誠相見,也有同床異夢,有聽天由命,也有恬不知恥。三十多年的民國史,就這樣走馬燈似地一場又一場地演著,終於轟然一聲大幕落下,讓共產黨坐了江山。開始,他以為恐怕也是一陣子的事。到底江山誰坐,還不一定呢。歷史上,大凡根基牢一點的朝代,滅亡之後,都是要好好亂上幾年的。漢朝完了,有三國,魏、蜀、吳,打了幾輩人,歸到了晉朝的司馬氏坐天下。兩晉一百五十六年,亡了,又是一場大亂,南北朝,鬥了一百七十年,歸到了隋朝。隋朝短命,權歸李唐。唐朝二百九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