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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雜亂異常,他卻像是根本沒看見,站起來,走到裡屋,抬頭看著門邊的天花板,幾節舊的鐵皮煙囪還掛在那兒,沒人動過,他暗暗地出了一口氣。
陳毅那幅“大雪壓青松”,就藏在那幾截煙囪裡。紅衛兵抄家的時候,也許因為那些煙囪太髒,居然忽略了。這兩年,他一直擔心這件東西會被抄走。
1962年初到吉林來,他們帶了上百件古代字畫,都捐給了吉林省博物館。家中唯一令他珍惜的,便是這幅字了。
四年多了,一切,像一場惡夢。
1966年,“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就靠邊站了。未久,作為“文化界黑司令”的宋振庭,被揪了出來。宋振庭長於寫雜文,以“星公”為筆名,寫了不少針砭時弊的文章,文筆犀健,頗有點魯迅的風格,蜚聲整個東北三省。這樣的人,運動一來,自然是首當其衝。北京有個“三家村”——鄧拓、吳晗、廖沫沙,他則成了吉林的“小三家村”之首,大字報鋪天蓋地。造反派抄了宋振庭的家,從宋振庭的筆記本上,他們發現了宋振庭同陳毅的關係,於是,又大作了一番文章。直到這時,張伯駒才真正知道,他和慧素到東北來,正是陳毅同志苦心安排的。
從1966年冬天開始,張伯駒又一次成了造反派批鬥的物件。他的罪名是“歷史反革命”、“資本家”、“反動文人”、“封建階級的孝子賢孫”、“反對革命樣板戲的黑手”、“右派分子的頭子”、“資產階級安放在吉林省文化界的定時炸彈”和“走資派的馬前卒”,一共八頂,可稱是洋洋大觀了。開始,他還能記得被批鬥的次數,後來,根本記不清了,完全成了個機器人。造反派來叫,跟上就走。在臺上,掛著大牌子,造反派在那裡喊口號,他在心裡背司馬遷的《報任安書》,人們講了些什麼,他一個字也聽不見。造反派組織多如牛毛,爭著以“對敵人毫不留情”來表現自己這一派的革命與正確,有幾次,連慧素也被他們拉到了臺上。
若不是有陳毅這幅字支撐著他們,他們會雙雙死去!
而且,宋振庭夫婦倆不是也被遊鬥了麼?鬥他們的場面,聽說更大呢。那可是實心實意為共產黨、為社會主義奮戰了幾十年的人呵!
他無法理解。
鬥他們這樣的人,從道理上來講,還有可以說得過去的地方。鬥宋振庭這樣的人,又是為什麼呢?
尤其看到那些平素點頭哈腰、縮肩擠笑、一臉阿諛的人,搖身一變竟成了“革命造反派”的時候,他更無法理解了。在他的心目中,“革命造反派”這個名稱,是十分神聖的。
他寧願相信這一切都是一場誤會。只有誤會,才可以解釋這一切。人與人之間不是經常發生一些誤會嗎?既然這樣,社會和國家有些誤會,又麼不可以呢?
他忽然很想把陳毅那幅字取下來。抬頭看看頂棚的煙囪,離地太高了。慧素若在家,自然沒什麼問題。當初,還是他扶著凳子,慧素站上去,把東西藏好的呢。
慧素現在會在什麼地方呢?
這問題,憋得他真想放聲大哭。
她去哪兒了,為什麼不在家裡?當右派的不是她,她歷史上也沒有反過革命。到吉林來後,一直是安分守己,當一個美術教師,與世無爭,甚至沒得罪過一個人。那麼,她去了哪兒呢?有人會把她也關起來,一關關上兩年嗎?
想象把他自己嚇壞了。
他擔心她尋了短見。這房子裡,有一股陰陰的邪氣!
於是,拿到那首詩的念頭更強烈了。他從門邊拿起一根畫竿,那是掛軸畫時用的,竿頂有個分叉的銅架。舉起畫竿,剛好探到煙囪。他用力撥了撥,吊著的煙囪悠了一下,似乎要掉下來。
他撥第二下的時候,門口響起了腳步聲。
他一慌,馬上收竿。殊不料,捆煙囪的線繩已經朽了,一下子斷了開來,幾截煙囪,砰砰咣咣地打到了他的身上。他站不穩,一下子扶住了門邊,閉上了眼睛。
“伯駒”——一個聲音衝了進來。
是慧素!
他以為聽錯了,以為是夢,罵了起來:“你幹嗎要藏起來!”
一雙手扶住了他。他覺出了那雙手的熟悉。
然後,他小心地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雙滿是淚水的大服。
他又閉上了眼睛。“伯駒,你……怎麼了?”是慧素,在焦灼地問。
他覺出了額角的疼,那是方才煙囪落下時打的。
“慧素?”
“伯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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