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部分(第3/4 頁)
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和他交結,也不枉生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錦繡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千萬不要把這些話草草地讀過去,我以為很重要,這才是真正揭示賈寶玉人格的內心獨白。在社會邊緣人面前,他,一個位居社會中心地位的侯門公子,居然產生了這樣的思想,這不但在那個時代是驚人的,就是挪移到今天,又有幾個高官富豪的子女,面對著底層平民的子弟,能夠這麼想,湧動出這樣的情緒來呢?這不是什麼政見,但這樣的思想情緒,不是比某些政見更具有正面價值嗎?如果更多的人能具有這種向下看,然後自我批判,主動親和下層的情懷,社會還怕不能趨於和諧嗎?不用為這種思想行為貼標籤,也很難找到一個現成的標籤,曹雪芹透過賈寶玉所宣示的這種思想情愫,實在是很偉大,具有穿透時代的力量,放射出永恆的光輝。
秦鍾在第十六回——我覺得是相當草率地——被曹雪芹寫死了。秦鍾臨死前,還說了後悔以往看不起一般俗人,勸寶玉回到求功名的路上去那樣的讓我們敗興的話。但整體來說,秦鍾在世時是個率性而為的人,他為情而生,為情而死,他與智慧兒那股子爭取戀愛自由的勇氣,是寶玉和黛玉望塵莫及的;臨終前的悔語,可以理解成被社會壓抑、摧殘而扭曲了的心音。這個人物的名字,諧的就是“情種”的音,這個多情種子,應該是有原型的。但十六回以後,這個人似乎也就被作者,被賈寶玉,被看小說的讀者,逐漸地遺忘了。但是,到第四十四回,書中出現了一個更加屬於社會邊緣人的柳湘蓮,賈寶玉跟他的關係,也和跟蔣玉菡一樣。蔣玉菡雖然被忠順王和北靜王都視為香餑餑,雙方死磕,誰也不放棄,互相爭奪這個人,但蔣玉菡是個戲子,實際上也是社會邊緣人,王爺們是把他當做一個心愛的物件爭奪;賈寶玉卻是跟他平等交往。而柳湘蓮更是一個異數,更加奇怪,他會串戲,又非戲子,世家出身,卻已破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寶玉跟他竟又投緣。忽然,這一回寫到寶玉跟柳湘蓮在賴大家見了面,一見面,頭一句話是什麼?你記得嗎?注意了嗎?寶玉問柳湘蓮這幾日可到秦鐘的墳上去了?柳湘蓮就告訴他,去過,發現有點走形,還花錢給修好了。作者沒有忘記秦鍾,寶玉沒有忘記秦鍾,我們能隨便就把秦鍾忘了嗎?作者寫這些是在傳遞什麼樣的資訊?我認為,我們一定要懂得,寶玉的人格構成,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他喜歡一些這樣的社會邊緣人,而這些社會邊緣人也喜歡他。他覺得像秦鍾、蔣玉菡、柳湘蓮這些人,靈魂沒被現實政治汙染,跟這些性情中人交往,可謂這裡有泉水,這裡有真金。這些人看重他的,也正在於此,惺惺惜惺惺,邊緣共樂。寶玉身在社會中心,一個侯門裡面,身為貴公子,他卻從心裡頭把自己邊緣化了,這真是乖僻之至!
寶玉為蔣玉菡的事捱了父親痛打。賈政打他,只是恨他給家裡惹禍,是從政治上考慮,賈政是一個政治動物。當然賈政打寶玉也是因為賈環“手足眈眈小動唇舌”,密告他淫逼母婢未遂——那當然是誇大了事實,是賈政把寶玉往死裡打的火上澆油的因素——但是賈政就是把寶玉打死了,他也還是並不懂得賈寶玉。寶玉捱打後,薛寶釵託著治療棒瘡的丸藥來看望寶玉,第一回忍不住流露出無限的愛意,說了句“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她還是不大理解寶玉,寶玉捱打,其實跟她平日勸說寶玉讀書上進什麼的並無直接關係。林黛玉畢竟最知寶玉之心,她對寶玉抽抽噎噎地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她知道寶玉喜歡跟那些社會邊緣人交往,這時寶玉就長嘆一聲,說你放心,別說這樣的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願意的!這句話我以為非常非常重要。
在說到賈寶玉關愛青春女性之前,我花了這麼多力氣來分析他對男性中的社會邊緣人的特殊感情,我以為是必要的。這也是許多讀者往往忽略掉的一部分內容。有些讀者對這樣的問題感興趣,就是賈寶玉跟秦鍾、蔣玉菡、柳湘蓮這些人,有沒有同性戀關係?從同性戀角度來分析賈寶玉跟這些人,特別是跟秦鐘的密切關係,也不失為一種可採用的學術角度,我不反對,而且,我的閱讀感受是他們之間確實有一些同性戀的味道。但我主要是從社會邊緣人這樣的角度來理解他們的,他們都屬於正邪二氣搏擊掀發後賦予稟性的那一類人。曹雪芹透過對賈寶玉和這些人物的描寫,提醒我們注意人類中的這一批異類,他號召我們理解、諒解、容納甚至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