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部分(第3/4 頁)
白話文學多生出一份信心。
好幾年前,我想找一個洗衣兼打掃的半工。介紹人找了一位洗衣婦來。“反正你洗完了我家也是去洗別人家的,何不洗完了就替我打掃一下,我會多算錢的。”
她小聲地咕噥了一陣,介紹人鄭重宣佈:“她說她不掃地,因為她的興趣只在洗衣服。”
我起先幾乎大笑,但接著不由一凜:原來洗衣服也可以是一個人認真的“興趣”。
原來即使是在“洗衣”和“掃地”之間,人也要有其一本正經的抉擇——有抉擇才有自主的尊嚴。
隔巷有位老太太,祭祀很誠,逢年過節總要上供。有一天,我經過她設在門口的供桌,大吃一驚,原來上供的主菜竟是洋芋沙拉,另外居然還有罐頭。
後來想倒也發覺她的可愛,活人既然可以吃沙拉和罐頭,讓祖宗或神仙換換口味有何不可?她的沒有章法的供菜倒是有其文化交流的意義了。
從前,在中華路平交道口,總是有個北方人在那裡賣大餅,我從來沒有見過那種大餅整個一塊到底有多大,但從邊緣的弧度看來直徑總超過二尺。
我並不太買那種餅,但每過幾個月我總不放心地要去看一眼,我怕吃那種餅的人愈來愈少,賣餅的人會改行。我這人就是“不放心”。
那種硬硬厚厚的大餅對我而言差不多是有生命的,北方黃土高原上的生命,我不忍看它在中華路慢慢絕種。
後來不知怎麼搞的。忽然滿街都在賣那種大餅,我安心了,真可愛,真好,有一種東西暫時不會絕種了!華西街是一條好玩的街,兒子對毒蛇發生強烈興趣的那一陣子我們常去。我們站在毒蛇店門口,一家一家地去看那些百步蛇、眼鏡蛇、雨傘節……“那條蛇毒不毒?”我指著一條又粗又大的問店員。
“不被咬到就不毒!”沒料到是這樣一句回話,我為之暗自感嘆不已。其實,世事皆可作如是觀。有浪,但船沒沉,何妨視作無浪;有陷阱,但人未失足,何妨視作坦途。
我常常想起那家蛇店。
在一家最大規模的公立醫院裡,看到一個牌子,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牌子上這樣寫著:“禁止停車,違者放氣。”
我說不出地喜歡它!老派的公家機關,總不免擺一下衙門臉,儘量在口氣上過官癮,碰到這種情形,不免要說“:違者送警”或“違者法辦”。
美國人比較乾脆;只簡單單的兩個大字“No”。
但口氣一簡單就不免顯得太硬。
還是“違者放氣”好,不兇霸不懦弱,一點不涉於官方口吻,而且憨直可愛,簡直有點孩子氣的作風——而且想來這辦法絕對有效。
珠璣集(外一篇)
董橋
一錢鍾書先生的散文注重創造一些可以成為quotable警句:“矛盾是智慧的代價。這是人生對於人生觀開的玩笑”;“自從幽默文學提倡以來,賣笑變成了文人的職業”;“吃飯有時很像結婚,名義上最主要的東西,其實往往是附屬品”;“有許多文人,到四十左右,忽然挑上救世的擔子,對於眼前的一切人事,無不加以咒罵糾正”;“有一種人的理財學不過是借債不還,所以有一種人的道學,只是教訓旁人,並非自己有什麼道德”;“偏見可以說是思想的放假。它是沒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而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娛樂。假如我們不能懷挾偏見,隨時隨地必須得客觀公平、正經嚴肅,那就像造屋只有客廳,沒有臥室,又好比在浴室裡照鏡子還得做出攝影機頭前的姿態”;“情婦雖然要新的才有趣,朋友還讓舊的好”。二錢先生閎識孤懷,標一義,創一例,下筆放眼,燦燦然若有古今中外人之在我面前。加上那些字字珠璣的警句,什麼深奧的道理一經他點撥,立即悟解。《隨園詩話》說:“詩得一字之師,如紅爐點雪,樂不可言。”錢先生的大筆正是紅爐上的一點雪,立刻融化,讀來痛快!他對自己說過的一些很妙的話,似乎相當得意,在不同情況下加以引用。《〈寫在人生邊上〉重印本序》裡有一段說:“我們在創作中,想象力常常貧薄可憐,而一到回憶時,不論是幾天還是幾十年前、是自己還是旁人的事,想象力忽然豐富得可驚可喜以至可怕。我自知意志軟弱,經受不起這種創造性記憶的誘惑,乾脆不來什麼緬懷和回想了。”這篇序文是1982年8月寫的。其實,早在1981年4月6日《答某記者問》的記錄裡,錢先生已經提出過這個論點了。記者當時建議錢先生還可以寫一部回憶錄,錢先生回答說:“回憶,是最靠不住的,一個人在創作時的想象往往貧薄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