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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截下的那隻箱子還在……我還收藏有一隻翡翠馬鞍戒和配套的手鐲及耳環,是我外婆的陪嫁。這套首飾能奇蹟般地從大浩劫中生還,也有賴一位勞動人民。我至今不知他姓啥叫啥,單記得他瘦瘦小小的個子,穿一件印有“安全生產”的工作服,一雙渾濁的眼睛,一點也不似宣傳書上的勞動人民的雄壯形象。那是大抄家之後的一個晚上,有人重重地敲外公家門,正當我們心驚肉跳地開了門,只見這樣一位典型的勞動人民,帶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兒子,也不屑與我們打招呼,只是粗聲粗氣地對著兒子嚷:“看清楚了,是這家嗎?你肯定嗎?”然後將他兒子推上前。
他兒子就默默地掏出那幾件首飾放在桌子上。那位勞動人民仍然一身正氣粗聲粗氣地問我外祖父:“這東西是你家的嗎?”外祖父早已嚇得手腳打抖,忙忙說:“我們不要了,不要了!”他卻睬也不睬外祖父,盯著兒子:“東西全部交出來了嗎?老實點,要再被我搜到,我斬斷你的手!你再去學人家壞樣偷東西!”然後依舊不理我們(也難怪,當時外公屬階級敵人)扯著他兒子走了,一路還聽到他在怒斥兒子:“人窮也要有志氣,不是自己的東西,金山銀山也不能要……”想來,這位少年當初參加抄家,將東西帶回家,給其父親發現了……儘管那位勞動人民對外公外婆一副“冷眉橫對”的態度,但外公一直對這看來沒有什麼文化的父親讚不絕口,欽佩萬分。那位少年現今應已年屆不惑,他應慶幸,在人生交岔口上,父親的手有力地拉了他一把!70年代中,形勢相對緩和一點,上海街頭食肆餐廳也相繼恢復了。那日與男友一起在上海城隍廟頗有名的老飯店“撐臺腳”,同桌來了一對老年勞動人民夫妻——當時外出就餐一定與他人並臺,但見那位丈夫魁梧壯實,妻子瘦瘦小小,穿著嶄新的棉襖棉褲,似是打扮好來的。
老頭子重重地用腳踢開凳子,叫老太太坐。老太太安靜地坐下,老頭子對著小黑板上寫的選單,一一讀給老太太聽。老太太輕聲說:“你價錢也讀給我聽。”老頭子不耐煩:“你管它幾錢,你喜歡吃什麼就出聲。”報了一圈見老太太仍沒有反應,就冒火了:“你到底想吃啥!”老太太扁著嘴唇輕輕一聲:“豆腐!”老頭子一句粗話飛出來:“我×你媽,跑到這裡來吃豆腐!”這裡需要說明一下,當時上海魚肉都配給供應,市民想改善點伙食,惟有上餐館吃高價魚肉。
老頭子氣沖沖地轉身去買籌領菜(“文革”時一切自己動手),兩菜一湯,只是其中有一碗豆腐,他重重地將豆腐往老太太跟前一推,一副冤屈的模樣。老太太嚐了口豆腐,嘖嘖地咂著舌頭:“店裡煮的豆腐到底好吃點。”老頭子笑了,露出一排被煙燻黃的牙齒,嘴角卻又罵罵咧咧地:“屈死!(有如廣東話傻佬之類)這是蝦仁豆腐,價錢比紅燒肉還貴!”老太太心疼了,一連扒了幾口白飯。老頭子火了,拎起豆腐往老太太碗裡倒:“後悔告訴你價錢!你歡喜吃就吃啦!”兩人默默吃著飯,除了老頭子不斷地粗著喉嚨叫“吃吃吃”外,似是沒有什麼其他溝通和交流。吃好,老頭子起身噔噔走出去,老太太跟在後面,一前一後卻十分默契。從視窗望下去,在熙熙攘攘的城隍廟街市內,老頭子甩著手走在前面,好像在為老太太開道,他又似腦後生眼,高大壯實的身影像一堵牆,不緊不慢地護著自家老伴……事到如今,我和先生,總會常常提起這對勞動人民夫婦,他們就是這樣相愛著,沒有婚外戀,也沒有空間侷促感,更沒有什麼天長地久或曾經擁有的煩惱……他們愛得平實又樸素,老而彌堅。
我肯定相信,當一個人沒有太多財物或地位的壓力而需患得患失之際,當他的心只是被生活磨起繭而沒有在名利場上滾得油光圓滑之時,當都市現代文明尚沒有太侵蝕他們的思維方式前,上帝種植在每人心坎上的種子——良知,就比較容易生長!隨著社會物質的日益豐富和科技及教育的普及,今天的勞工大眾正向白領化發展,包括首富比爾·蓋茨,以今天對“勞動”的新概念,他都可劃入勞動者的行列。
勞動可致富,知識可成勞動的資本……今天的勞動人民已以一種全新形象存在於我們社會之中,但相信其精神正直、本色、質樸和坦白,將是一貫和永恆的。如今是一個推崇精英的時代,希望我們的精英們在攀上社會金字塔的上層時,保持一點平民的精神、勞動人民的本色——正直、質樸和坦白……
王蒙小品
我的遺憾
我的遺憾實在太多啦,寫多少也寫不完,不如偷懶,乾脆不寫文章,報個帳吧。
一、正是長身體的時期,11歲到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