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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後,他吆半群羊回來,我已經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
這個放一群羊放老的我,腰背佝僂,走一步咳嗽兩聲。他在羊群后面吸了太多塵土,他想把他咳出來。
每當我說出一個我要乾的事時,就會感覺到有一個我從身邊走了,他真的趕車去跑買賣了,開始我還能想清楚他去了哪裡,都幹了些什麼。後來就糊塗了,再想不下去,我把他丟在路上,回來想另外一件事,那個跑買賣的我自己走遠了。
有一年他也許販一車皮子回到虛土莊,他有了自己的名字,我認不出他。他掙了錢也不給我。
我從他們的話語中知道,有好多個我已經在遠處。我正像一朵蒲公英慢慢散開。我害怕地抱緊自己。我被“你長大了去幹什麼”這句話嚇住了,以後再沒有長大。長大的只是那些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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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要出生(1)
一、有一個人要死
他們沒打算在虛土樑上落腳。一種說法是,樑上的虛土把人陷住了。要沒有這片虛土梁,還能朝前走一截子。但也走不了多遠。人確實沒力氣了,走到這裡時,一腳踩進虛土,就不想再拔出來。
另一種說法是,因為有一個人要死,一個人要出生,人們不得不停下。原打算隨便蓋幾間房子住下來,等這個人死了,埋掉。出生的孩子會走路,再繼續前行,找更好的地方安家。其間種幾茬糧食,土梁下到處是肥沃的荒地,還有一條河,河的名字好幾年後才知道,叫瑪納斯河。是從河上游來的買賣人說出來的。當時他們沒敢給河起名字,就直接叫河。這麼大的河,一定有名字,名字一般在上游,上游叫什麼名字,下游跟著叫。就像一個人,他的頭叫劉二,不能把腿叫成馮七。虛土梁的名字是他們自己起的,樑上的虛土陷住腳的那一刻,這個名字就被人叫出來。後來有了房子,又叫虛土莊。再後來樑上的虛土被人和牲口踩瓷。名字卻沒辦法被踩瓷。村子裡的生活一年年的變虛,比虛土更深的陷住人。
說要死的人是馮大,我聽說本來頭一年人們就準備好來新疆了,硬被馮大擋住。馮大說,我眼看要死了,你們等我死了,把我埋掉再走行不行。你們總不能把一個快死的人扔下不管吧。
馮大的死把人嚇住了。
人們等了一年,馮大沒死掉,饑荒卻在奪其他人的命。幾千年的老村莊,本來墳已經埋到牆根,又添了些死人,院子裡都開始埋人了。那場飢餓,就不說了,誰都知道。到處是餓睡著的人,路上、牆根、草垛,好多人一躺倒再睜不開眼睛,留給村莊的只有一場一場別人不知道的夢。人們再等不及,就帶上這個快死的人上路了。
在老一輩留下的話中,馮大在走新疆路上說的話,以後多少年還被人想起來。
馮大說,“真沒想到,我從六十六歲到六十七歲,是託著兩條老腿走到的。我要留在老家,坐在炕上也能活到這個歲數。躺在被窩裡也能活到這個歲數。”
王五反駁說,“你要不出來,早死在炕上了。走路延長了你的命。也延長了所有人的命。”
走新疆的漫長道路,把好多人的腿走長,養成好走遠路的毛病。
在我的感覺裡虛土莊只是一座夢中的村莊。人們並沒有停住,好多人都還在往遠處走,不知疲倦地穿過一座又一座別人的村莊。虛土莊空空的撂在土樑上。路把人的命無限延長。好多人看不到自己的死亡。死亡被塵土埋掉了。
馮大又一次看見自己的死,是人們在虛土莊居住下來的第五年。人人嚷嚷著要走的事,連地上每一粒土都在動,樹上每片葉子都在動,彷彿只要一場風,虛土樑上的人和事,就飄走的乾乾淨淨。
這時馮大又出來說話了。
馮大說:“你們不知道我在怎樣死。到今天下午,太陽照到腳後跟上時,我已死掉十分之七。我在一根頭髮一根頭髮的死,一個指頭一個指頭的死。
“我活下來的部分也還在死。已經死掉的還在往更深處死,更徹底的死。”
馮大的死又一次把人嚇住,他說頭髮時每個人的頭髮彷彿都在死。他說到手指時,所有人的手指都僵硬了。
“你們光知道一個勁往前走,不知道死會讓你們一個個停住。
走掉的人也會在不遠的前方死。走遠的人也會在更遠處死。
遠處沒有活下來的人。我們看到的都是背影。”
馮大的話並沒有止住人們往遠處走。跑順風買賣的人每天都在上路。人的命被路和風無限拉長。連留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