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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居住的村莊
我居住的村莊,一片土樑上零亂的房屋,所有窗戶向南,煙囪口朝天。麥子熟了頭向西,葵花老了頭朝東,人死了埋在南梁,腳朝北,遠遠伸向自家的房門,伸到燒熱的土炕上,伸進家人捂暖的被窩。
一場一場的風在樑上停住。所有雨水繞開村子,避開房頂和路。雨只下在四周的戈壁。下在抽穗的苞谷田。
白天每個孩子頭頂有一朵雲,夜晚有一顆星星。每顆星星引領一個人,它們在天上分配完我們,誰都沒有剩下。至少有七八顆星照在一戶人家的房頂。被一顆星孤照的是韓三家的房頂。有時我們家房頂草垛上也孤懸著一顆星星,那樣的夜晚,母親一個人在屋裡,父親在遠處穿過一座又一座別人的村莊,他的兒女在各自的黑暗中,悄無聲息,做著別人不知道的夢。
我五歲時的早晨(1)
一、我在慢慢認出度過我一生的那個人
你讓我看見早晨。你推開門。我一下站在田野。太陽沒有出來,我一直沒看見太陽出來。一片薄光照著麥地村莊。沙漠和遠山一樣清晰。我彷彿同時站在麥地和遠處沙漠,看見金色沙丘湧向天邊,銀白的麥子,穗挨穗簇擁到村莊,要不是院牆和門擋住,要不是橫在路邊的木頭擋住,麥子會一直長上鍋頭和炕,長上房。
那是我永遠不會嚐到的誰眼看豐收的一季夏糧。我沒有眼睛。母親,我睜開你給我的小小心靈,看見唯一的早晨,永遠不會睡醒的村莊,我多麼熟悉的房頂,晾著哪一個秋天的金黃苞谷,每個棒子彷彿都是我親手掰的。我沒有手,沒有撫摸你的一粒糧食。沒有腳,卻幾乎在每一寸虛土上留下腳印。這裡的每一樣東西我都彷彿見過無數次。
母親,是否有一個人已經過完我的一生。你早知道我是多餘的,世上已經有過我這樣一個人,一群人。你讓我流失在路上。你不想讓我出生。不讓我長出身體。世上已經有一個這樣的身體,他正一件件做完我將來要做的所有事情。你不想讓我一出生就沒有事情,每一步路都被另一個人走過,每一句話他都說過,每個微笑和哭都是他的,戀愛、婚姻、生老病死,全是他的。
我在慢慢認出度過我一生的那個人,我會知道他的名字,看見他的腳印,他愛過的每樣東西我都喜愛無比。當我講出村子的所以人和事,我會知道我是誰。
或許永遠不會,就像你推開門,讓我看見早晨,永遠不向中午移動的早晨。我沒有見過我在太陽下的樣子。我可能一直沒有活到中午。那些太陽下的影子都是別人。
二、五歲的早晨
我五歲時的早晨,聽見村莊裡的開門聲,我睜開眼睛,看見好多人的腳,馬腿,還有車軲轆,在路上動。他們又要出遠門。車輪和馬蹄聲,朝四面八方移動,踩起的塵土朝天上飛揚,我在那時看見兩種東西在遠去。一個朝天上,一個朝遠處。我看一眼路,又看天空。後來,他們走遠後,飄到天上的塵土慢慢往回落。一粒一粒的落。天空變得乾乾淨淨。但我總覺得有一兩粒塵土沒有落下來,在雲朵上,孤獨的睜開眼睛,看著虛土樑上的村子。再後來,可能多少年以後,走遠的人開始回來,塵土又一次揚起來。那時我依舊是個孩子,我站在村頭,看那些出遠門的人回來,我在他們中間沒看見我,一個叫劉二的人。
我在五歲的早晨,突然睜開眼睛。彷彿那以前,我的眼睛一直閉著,我在自己不知道的生活裡,活到五歲。然後看見一個早晨。一直不向中午移動的早晨。看見地上的腳印,人的腳和馬腿。村子一片喧譁,有本事的人都在趕車出遠門。我在那時看見自己坐在一輛馬車上,瘦瘦小小,歪著頭,臉朝後看著村子,看著一棵沙棗樹下的家,五口人,父親在路上,母親站在門口喊叫。我的記憶在那個早晨,亮了一下。我記住我那時候的模樣,那時的聲音和夢。然後我又什麼都看不見。
我是被村莊裡的開門聲喚醒的。這座沉睡的村莊,可能只有一個早晨,剩下的全是被別人過掉的夜晚和黃昏。有的人被雞叫醒,有的人被狗叫醒。醒來的方式不一樣,生活和命運也不一樣。被馬叫醒的人,在遠路上,跑順風買賣,多少年不知道回來。被驢叫醒的人註定是閒錘子,一輩子沒有正經事。而被雞叫醒的人,起早貪黑,忙死忙活,過著自己不知道的日子。虛土莊的多數人被雞叫醒,雞一般叫兩遍,就不管了。剩下沒醒的人就由狗呀、驢呀、豬呀去叫。蒼蠅蚊子也叫醒人,人在夢中的喊聲也能叫醒自己。被狗叫醒的人都是狗命,這種人對周圍動靜天生擔心,狗一叫就驚醒。醒來就警覺的張望,側耳細聽。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