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偽會立即引起我的厭惡,同樣的虛偽常常見於成人交往中的點頭哈腰、微笑和不著邊際的閒扯之中,尤為荒唐可笑的是,他們還以為誰都不會注意到這一切只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然而從另一方面來看我也是一個詞語的崇拜者,儘管不是那些已構成短語和句子的詞語崇拜者。我是一個博物學家。我採集被福爾馬林的氣味窒息的金龜子,再用大頭針把它們固定住。我把植物標本收藏進標本集,我鑽進灌木叢中去拾鳥蛋,結果劃破了臉和赤裸的雙腳。我篤信自己的行動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倘若有人說體驗到這類激情的同齡人絕非只有我一個,我準會把這種說法視為一種侮辱予以痛斥,我是羅密歐,我的朱麗葉既是多得不可勝數的種種不同的形態和色彩,也是使我好多天、好多個星期為之心醉神迷的一條昆蟲、一隻鳥兒。我當時竟如此沉迷地墮入了愛河,還是讓我們透過一種中介持恰如其分的懷疑態度吧。真正使我為之著迷的是自然課本和圖畫冊中的彩色插圖,不是自然中的朱麗葉,而是由繪圖人或攝影師再現出的她的肖像。為此我真經受了不少磨難,這痛苦是由太多的無法佔有的事物引起的。我一直是一個得不到報償的浪漫戀人,直到我找到了消除種種慾望侵擾的方法,找到了把渴望得到的東西據為己有的方法,那就是把這件東西稱為自己的。我在厚厚的筆記本上劃出欄目,在其中填上學究氣十足的分類一一科、種、屬,直至名目,即由名詞稱說的種及由形容詞稱說的屬,它們合起來代表一個物種,故鶴鳥①不是生活在灌木叢裡倒是置身於時間以外的一個理想空間之中。那種要分門別類的意願有激進的亞里士多德哲學的意味,我在重複設計自己周圍世界的程式,彷彿自己的兒童時代、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真的與人類經歷過的各個階段相對應。更有甚者,我的激情顯然具有雄性的特色,表達了對各種界線、定義以及比現實更有力的概念的雄性渴求,這種渴求用利劍將一些人武裝起來,而把另一些人投入地牢,引導宗教徒去參加聖戰。
這一愛戀之情像許多愛戀一樣可悲地結束了。我們的雙眼似乎突然被藥水清洗乾淨了,它解除了魔力,於是被我們高舉到眾人之上的那個獨一無二的人開始客觀地受人審視,須屈從對所有長著兩隻胳膊、兩條腿的生物發生作用的一切規則。疑惑、批判性反思一一早先的一片色彩、一縷光的共振一一立即變為一套特質,在統計數字的支配下分崩離析。於是連我的活生生的鳥兒也變成解剖圖上虛幻的漂亮羽毛遮掩下的插圖,花朵的芬芳不再是奢侈的禮物,倒成了一個不受人的情感影響、精心制定的計劃的一部分,成了某項宇宙法則的範例。我的童年也在那時結束了,我把筆記本扔掉,我拆毀了那座紙做的城堡,美好的事物就藏在這座城堡裡由詞語構成的方陣後面。
我這番激情帶來的實際結果是使自己增加了許多有關我的北方故鄉的植物、動物和鳥類的詞彙。在對名稱的眷戀喪失了很久之後,我遷出了歐洲。意識到美國的物種與這些歐洲物種的親屬關係,只會令我想起自己的一生一一從種種冷酷無情的分類和定義向變化不定、模糊不清的和諧的遷徙。可實情是,用新方法演奏出的音樂主題總會使我煩惱。我向來只認得一種松樹,松樹就是松樹,可是此處突然出現了糖松、西黃松、輻射松等一一共有十七種之多,都有名稱。還有五種雲杉、六種冷杉,其中最高大的一種冷杉可與紅杉相媲美。這不完全是一種冷杉,故它的拉丁名稱既不是雲杉屬也不是冷杉屬,而是黃杉屬②。雪松、落葉松和刺柏也各有好幾種。橡樹在美國竟繁衍成大約十六種之多,從那些一望即知是橡樹的品種到十分撲朔迷離、說不上它們究竟是月桂樹還是橡樹的品種,而從前我一直以為橡樹就是橡樹,橡樹的性質應始終如此,在各處都永恆不變。似像非像,同類卻不同一,這一切只會使人產生荒謬的想法。可是為何不認可這些想法呢?比方說,是什麼力量在此發生作用?起源於何物一一普遍規律、樹的本質?它也包含松樹、橡樹的秉性和本質嗎?啊,分門別類!它們僅僅存在於人腦中呢,還是也固執地存在於人腦之外?藍鴉在窗外銳聲尖叫,它們要麼是加利福尼亞藍鴉,要麼是斯特勒藍鴉,黑色的頭頂、藍色的胸脯與黑色的冠一一隻有叫聲、偷竊的習性和放肆的行為是它們共有的,與數千英里之外我故鄉中它們的親戚一樣。什麼是藍鴉的特性?我覺得,它們短暫的生命週期以及幾千幾萬年以來週而復始的重複包含著某種令人驚詫的東西,卻並未覺察到世間存在“做一隻藍鴉”或“做一隻斯特勒藍鴉”之類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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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為拉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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