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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北風呼嘯。
繡閣裡鋪天蓋地的紅,觸目驚心的紅,灼灼刺眼的紅,紅的卻不見半分喜氣。
“羅衣。”輕輕一聲,細若遊絲。
“嗯?”正清點妝奩的丫頭低低應著。
“你跟了我幾年了?”聽似漫不經心地一問。
“奴婢八歲進府後就一直跟著小姐了。”羅衣合上樟木箱子,微微側頭,“算來,已經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啊。”頗為感慨的嘆息,“你道,這些年我最開心的是什麼時候?”
羅衣纖身一滯,抬首看向桌案。
顫動的燭火映出那張無垢雪顏,在沉暗的夜色中竟透出詭魅的慘白,白的好似八年前那個被家人視為陰寒難近的幽靈。因為就在幾天前,那抹被江東煙雨染就的嬌豔,如花一般剎那凋零。
“是……”羅衣不忍地頓了頓,而後含蓄答道,“是夫人去後的第二年。”
一室無聲,燭火越發的顫了,地上的剪影殘了、破了,最終碎了。羅衣微攏眉再看去,卻見一頁薄紙覆在喜燭上。微黃的光映的紙張有些通透,隱隱可見上面鐵畫銀鉤的字跡。
“小姐!”
橙色的淡焰自紙邊蔓延,蠶食著點點墨痕。那雙杏眼倒映著光亮,耀出顫顫痛色。
燒吧,燒吧,就讓一切在今夜燃盡。
火焰如潮水般瀰漫,淺黃的宣紙扭曲著、蜷縮著,化為漆黑的灰燼,輕旋在冷冷的冬夜,浸沒在董慧如黑亮的髮間。
麗眸中映出的是絕望,更是眷戀。
一張、一張、又一張,昔日視若珍寶的《流照集》被無情撕下,成為祝融的祭品,浮散於冰冷的地面。
“小……姐……”羅衣喏喏出聲,心酸地看著那張被火光薰熱的酡顏。
剎那間她心神恍惚,只覺橫在她們之間的不是暗夜,而是人鬼兩域的鴻界。
呸呸,童言無忌,大吉大利。
羅衣不住搖首,再定睛,眼前卻又產生怵人的幻象。佳人蒼白的近乎透明,她嘴角彎起的弧度輕薄的驚心,整個人彷彿融於漆漆夜影,似要隨風散去。
“小姐!”羅衣試圖用叫聲沖淡恐怖的幻象,充實虛無的夜景。
“嗯?”董慧如無心地應著,從懷裡取出那方男帕。白皙的指尖不住摩挲,不捨之情籠於眉梢。
羅衣撇過眼,咬唇慫恿:“燒了吧,小姐。”
杏眸瞬間黯淡,董慧如抬起皓腕,極慢極慢地移動著。
輕煙薰黃了帕角,火苗舞動得妖嬈。
……
天邊染就一抹橘色,微熹的晨光靜靜宣洩,垂簷的冰柱晶瑩中透出幾分淡萱。
“天重臘月八,東方浴初霞。”
如白雪般清朗的男聲打破了薄淺的晨霧,在漫天喜紅的左相府外飄蕩。
“阿母笑開容,好媼貼蕊花。”
喜娘們笑鬧成團,偷瞥向門縫。
“執雁催妝的就是那位吧。”
“嘖,不像啊,哪裡像傳言中的貌美如花?”
“唸詩的就是被定侯強取豪奪的豐侍郎?”
“引娥下鳳台,攜手共天下。”
聽久了,卻覺得這聲音清中帶柔,如初春的山泉般淺澈輕漫,讓人不禁淺醉。
不得不承認,是這一縷柔聲軟化了催妝詩裡的堅硬與霸氣,這樣稍稍可以入耳吧。羅衣暗忖著,轉眸瞧向身邊的新娘。但為何那繁複紅豔的嫁衣透出的不是喜氣,而是令人心酸的慼慼?
“借問妝成否?早入帝王家。”
這句剛落,羅衣就聽到飄渺而又決絕的一記冷哼,而她幾乎可以想見這障面下勾起譏誚弧度的兩瓣紅唇。
“吉時已到,恭送小姐出閣!”
一聲唱和,紅門徐啟。
“慧如。”雙眼紅腫的左相夫人依依不捨地拉住新嫁娘,“你記住,嫁過去的不是董慧如,而是董家三小姐。”低低咬音,不似耳語,更似警告,聽得陪嫁的羅衣不禁寒心。
二夫人,您這樣讓小姐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不過,小姐對這樣涼薄功利的親情早就木然了吧,那就讓她替小姐痛吧。
羅衣垂首掩去眸中的哀傷,扶住那瘦綠消紅的纖身。她略帶薄繭的指輕觸那不再平滑的柔掌,心頭不住抽顫。
小姐還是忘不掉啊,不惜捨身撲滅帕子上的明火。即使深受情傷,卻傾心難忘。
一跨高門去,谷豆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