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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一件件脫下來,直到渾身一絲不掛。站在很高的一棟樓上,我輕蔑地凝望:自己正像個盲流恬不知恥地暴露著難看的身體。因為極端的厭惡,我甚至像《辛德勒的名單》中的變態殺人納粹一樣隔著窗戶舉起了衝鋒槍。正瞄準時,恍然悟到,自己正在射殺自己。
此情此景,讓我想到卞之琳的《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我在夢中背誦著這首小詩,直到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
躺在床上,暗自思忖這個夢境的寓意。我想到,在潛意識中除了厭惡自身現在的狀態,有不少成分可能是希望成為活得更好的他人。人人都想成為別人,只要置身度外,就不能自控地厭惡自己。
童年時,有一件事曾令我百思不解,就是鏡子裡的自己和照片上的自己幾乎完全是兩回事。我習慣鏡子裡的樣子,而難以忍受照片上的形象。常常假想自己是某個電影明星,比如王心剛,或者《閃閃的紅星》中的英雄少年,模仿他們的某個表情,感覺簡直如出一轍。對著鏡子裝模作樣時,覺得相貌雖然不同,但神還是在的。
然而,照片卻把所有的良好感覺無情擊碎,照片上和感受中的自己相去太遠。
後來,從錄音機裡聽到自己的聲音,也是又吃驚又奇怪,它和自己感覺的聲音簡直大相徑庭,幾乎判若兩人。
太大的差距,幾乎讓我迷亂。我看到一個有些神經質的瘦弱少年,在緩慢而憂傷的成長中漸漸變得臃腫和笨拙,嗓音也從尖細、沙啞到低沉,口音和趣味永遠有著小城市塵土飛揚的氣息。自信,傲慢,自卑,敏感,浪漫,渾濁,遲緩,低俗,似是而非,高風亮節,猶如一堆堆碎片,紛紛揚揚,熙熙攘攘,組合成模糊的自己。
大約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我開始懂得一個淺顯的道理:人生在世並非有幾分耕耘就有幾分收穫,很多成功除了鍥而不捨的追求之外,還取決於個人無法左右的天分、機遇,就是常說的天時、地利、人和等多種因素。生活的苦難和挫折告訴我,年輕時激動不已的理想可能只是不切實際的鏡花水月。明白了這個道理,就免除了很多煩憂,我不再屑於青春期的沽名釣譽、慷慨激昂,只要能養家口,也懶得去掙更多的錢。我很知足,能讀想讀的書,能寫想寫的閒文,能看想看的電影,已經足夠。不經意中,自己變成一個胸無大志、不思進取的庸人。就是在這個階段,我開始大量地看影碟,並在淘碟看碟之餘寫一些與電影、讀書有關的文字。初期只是聊補空虛的自蔚,偶有些發表,多數沉寂於抽屜,日積月累竟有不少篇章。在友人督促下,遂有《與電影一起私奔》問世。意外的是,這樣一本很個人化的書竟獲得不俗的銷量和若干好評,作家楊爭光、孔見以及邱玲女士都希望我能再多寫一些。我是個經不住鼓勵和好話誘惑的人,便一鼓作氣整理出眼前這本《誰在黑暗中呻吟》,比前作更有些私密的性質。但在出版過程中,因種種原因,與書名相關的篇章沒在其中。我想,這並不影響書名的成立,當讀者狐疑“誰在黑暗中呻吟”時,答案是包括作者在內的所有愛電影的人。
我很清楚自己學養的薄弱和不成體統,無論是讀書寫作還是看電影全是隨情任性。事實上,我連鐵桿影迷也算不上,文章中提到的電影也未必特別喜歡,之所以寫到它們,只是因為有話說,有可以寄託、抒發甚至宣洩的情緒。
以上這些文字是在曙色微明時分寫就,強調“曙色微明”並非想表白自己有多勤奮,而只是陳述一個時間事實,表明我已進入了“天沒亮就睡不著”的尷尬中年。我寫作,有時僅為排遣黑夜中無法入眠的煎熬。
還是說到本文開頭的夢境。我相信很多夢,相信對經典夢境的解讀有助於認識自身的生存狀態,相信前面的夢曲折地反映了我內心的惶惑和惶恐,我甚至相信,夢中那個肆無忌憚的流浪漢,就是很多人眼中真實的我。當然,現實和夢境永遠有著難以調和的距離。人在夢中可以鳥瞰甚至蔑視自己,而在生活中,卻永遠無法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客觀面對。也許,我在夢裡穿越的廣場,就是從對他人的意想到自己心靈故鄉的一條路,是從現實到虛幻、從電影到人生的一個過渡。
王 樽
2004年11月1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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