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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舍人,老叟往日有不道處,您大人大量,別和老叟一般見識。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布衣尚不乘人之危,何況八百年天子?只要周鼎無恙,天子萬年,您那蕞爾緇銖,還怕王家賴了不成!”
暮靄沉沉,松柏森森,那和著濤濤松柏之聲的,是鹿鳴?是風聲?還是五丈土臺上,那老邁天子的嗚咽?
阿吉終究還是兩手空空地回去了,儘管一邊走,一邊不住痛罵著自己。
但不知怎地,面對那一大群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命士,他竟很有些害怕,哪怕天子甲士的門戟兵杖,都從沒讓他這樣害怕過,這種害怕,讓他不能再邁前哪怕半步。
“再說,只要周鼎無恙,天子萬年,債券在手,還怕王家賴了不成?”
可惜天子終究沒能萬年下去,甚至連一年都沒撐過。
那些老命士固然可以讓阿吉和王城富商們懼怕,但西來的幾萬秦兵,卻似乎是絲毫不怕的,不但不怕,他們還徑直闖過上卿次卿少卿、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們用血肉之軀布成的重重障礙,衝上那將已竣工的債臺,把鬚髮皆白,連牙都不剩下半顆的周天子一索子捆了,駟馬檻車,一路拉過王城街衢,咆哮著西去無蹤。
阿吉和富商們都慌了:不是什麼之濱莫非王臣麼?
阿吉去找季全夫子,沒找到,據說那天在債臺下,被秦兵一腳踢下土階,就此不見了蹤影。
沒奈何,他只好坐在家裡,一面喝著悶酒,一面朦朦朧朧地盼著些什麼,大概是再造周室的魯侯,或者是什麼成什麼旅的什麼康?自己也說不清,總之等著罷。
可沒過幾天就聽東來的工匠們說,魯侯居然被楚王給滅了,甚至近在鞏城,天子至親的東周公,聞得天子入秦,也忙不迭地把自己的稱號,改作芝麻綠豆般大小的東周君了。
於是阿吉號啕了三天三夜,和王城內外,每個還握著周天子債券的富商一樣。
然後,他不哭了,整天就這樣如喪考妣地坐著。
哭有什麼用呢?八百年的天子,尚且保不住自己吃飯用的九個銅鼎,何況商賈手中,那點微不足道的債務?
此刻那九個鏽跡斑斑的銅傢伙,便正被牛車拉著,前呼後擁地擠在洛水之陰,一支盔明甲亮,旗號鮮明的秦軍隊伍裡。
“什麼天子腳下,這窮地方,連船都找不著像樣的。”帶隊的將軍戎車早已過了河,自己卻不得不拄劍站在對岸,正當暑時,烈日熏熏,一身累累贅贅的衣甲,讓他覺得燥熱煩悶,渾身上下,說不出的不舒服。
他百無聊賴地看著河灘,看著正被百來條漢子“杭育杭育”往小船上搬的那幾件沉甸甸的舊銅器:“這就是什麼九鼎?他奶奶的,又鏽又髒,費這勁搬去咸陽作甚!”
想雖如此想,可話到嘴邊,卻是另一番說法:
“孩兒們,這九個銅傢伙可是難得的寶貝,加把勁兒,早到咸陽,本將軍請大家喝酒!”
洛水兩岸,河灘上,旗幟下,爆發出一陣鬨笑和歡呼。鼎不鼎的倒也罷了,這酒的好處,卻是人人都差不多知道的。
“有來雍雍,至止肅肅,相維闢公,天子穆穆,於薦廣牡,相予肆祀,……”
此起彼伏的歡呼鬨笑聲,忽地被一陣刺耳的歌聲攪散,洛水兩岸,帶甲三千,一齊尋聲望去。
卻見一葉蚱蜢扁舟,乘風而來,一個鶴髮獨眼的老叟挺立船梢,一面抱棹奮臂,一面旁若無人地引吭高歌著。
“兀那老頭,小心看著,莫撞了秦王的官船!”
幾條裝鼎官船上的水手一疊聲驚呼起來:雖說輕重懸殊,但鼎重舟淺,水疾風輕,秦人素不善舟楫,倘被那蚱蜢舟猛地撞上,怕是多半要沉的。
“……假哉皇考,綏予孝子,宣哲維人,文武維後,燕及皇天,克昌厥後,……”
老叟渾如不覺,歌聲舟影,倏忽已在眼前,他身著的章服上,那洗得發白的斑鳩紋飾,彷彿真得生了雙翼般,直撲進甲士們的眼簾。
“糟了……”
奔到岸邊的將軍只來得及喊出半嗓子,便聽砰地一聲,蚱蜢舟正撞在一條載了一隻大鼎的官船腰際,官船笨拙地晃了幾晃,銅鼎一歪,緩緩傾側下去。
兩岸帶甲三千,剎那間看得呆了,竟不知如何是好。卻見一股漩渦,沖天而起,旋又迴旋著漸漸平息下來,幾個渾身透溼的秦軍水手,抱著底朝天的官船,心有餘悸地喘息著,那鼎,那蚱蜢小舟,那小舟上獨眼冠服的老叟,都已渺然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