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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這裡玩溜冰和馬拉車。光滑的地面使這種遊戲玩起來格外舒暢。這些原來都是鄉下孩子的遊戲,由我們這些勝利者的子女帶進首都,並在達官貴人曾經聚會的地方大加演繹。前廳裡還有一個落地的大穿衣鏡。我後來才知道,這面鏡子一也許是世界上製作最精良的鏡子之一,大多數鏡子都不能像它那樣清晰光亮。關於它,我們一也有特殊的把戲,就是在這面鏡子的兩邊,一個人把一側的腿和胳膊同時舉起來,放下去。另一個人在對面,把他一側上下肢的活動,透過鏡面的反射看成是整個人在空氣裡手舞足蹈。雖然做的人和看的人都知道製造這景象的機關所在,但我們仍然樂此不疲。至今,我們還興致勃勃地把這把戲做給我們已經被電子遊戲弄得眼花繚亂的子侄們看。遺憾的是再也找不到這樣好的穿衣鏡。
二層的房間數目相等,細細想來是面積相當的兩套起居室、臥房和盥洗問。這些房子都有開關無聲的門。密實的雙層玻璃窗,厚厚的窗簾和地毯。臥室裡掛著大幅西洋油畫,不知作畫者為誰,也不知是真跡還是贗品,只覺得這些風景畫中幽遠的山巒和樹林帶來淡淡的憂鬱,使室內氣氛溫暖、靜謐,與塵世隔絕。對於這種鋪排,大人們說是因為房主人有兩個女人的緣故,一個女人住一套,不會有爭執。我不以為然,問:那主人自己住在哪兒?大人們笑,很朦朧地說:他隨便住在哪裡都可以嘛。我仍大惑不解,在很長的時間裡始終不懂得,他既是主人,為什麼沒有自己的房間,而是“隨便住在哪裡都可以”。
通向二樓的樓梯拐角處異常優雅。這優雅不僅來自建築本身,還來自媽媽。爸爸曾經說,女兒四個,沒有一個比得上媽媽漂亮。我們都服氣,因為媽媽年輕時確實明麗照人。她穿好晚裝準備和爸爸一起出去的時候,總是從那個樓梯的拐角處出現。她施了淡淡的脂粉,與平日比較竟又美麗十分。她總是衣著得體,使我們看著她款款從樓梯拐角處向下走來,裹著一團好聞的香水氣,就像看著天女下凡。爸爸走在她身邊,姿態比往日也挺拔幾分。我們一群傻頭傻腦的小鬼就以為我們見到了世界上最漂亮的男人和女人。
三樓是頂樓,用做儲藏室,擺著一人高的大木箱,木箱的角包著銅皮。這裡常年瀰漫著重重的樟腦味,是家裡我最不喜歡的地方。低矮的木梯連著一扇不祥的小窗,通到房頂平臺。因為終日不見陽光,陰沉和陳舊充滿每個角落。每逢五一勞動節或十一國慶節,我們會爬上屋頂平臺看天安門廣場上的焰火,不得不經過這裡的時候我總是加快腳步。1966年3月18日的早晨,身陷大禍的父親在自己辦公桌上留下絕命書後,就是從這裡墜樓自戮的。這使我越發認為我童年對這個地方的厭惡很有道理。
在這個院子裡,發生了我們家所有重要的故事。這個地方先是盛載了太多的歡樂,而後又是太多的痛苦。
“文革”開始後,爸爸像原來的房主人一樣被決定成為人民和革命的敵人。這個院子裡天堂般的生活永遠失去了。
爸爸出事後,我們都被矇在鼓裡,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只是感覺到身邊一切已不同以往。先是家裡的工作人員都造了反。每天清晨,掃院子的警衛班戰士故意把拖垃圾的車子弄得震天響,不讓我們再睡,後來就乾脆不再掃院子。炊事員也不再給我們做飯,一切都要我們自己動手。這個院子的供暖和熱水是由東郊熱力廠利用工業餘熱解決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需要特別的人來照顧。但是造反的人們卻懷著強烈的階級仇恨特意地關上閥門。在冬季來臨的日子裡,我們擁著厚厚的棉大衣,無言地蜷縮在太陽光照得到的地方。我們的家忽然變得陌生,並不再溫暖。
回想起來,對於這種變故,我有過預感。
春天裡,太陽高照。童年的我摘下院子裡最早開放的榆葉梅。這種花,葉子像榆樹是不錯的,但它的花更像桃,而不像梅,是北方庭院裡常見的品種。我迎著太陽,把手裡的花瓣扔上天空,仰著臉,等待著花瓣掉下來,我眯著眼睛,陽光透過睫毛變幻成彩,我懷著莫名其妙的激動等待,太陽把臉曬熱了,可是花瓣不知哪裡去了,風把它吹跑了。這個像神秘的咒語一樣的場景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裡,使我無法確定它到底是在我童年真正發生過,抑或始終只是夢。但我現在相信它就是失去天堂的徵兆。
在我出生以前,中國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就有了大約3500年。直到本世紀初,中國這個幅員廣大的帝國一直是由歷代開國皇帝或皇室成員來統治。前者往往是經過激烈的流血爭鬥後上臺,而後者則一定是由於腐敗和無能丟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