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部分(第2/4 頁)
我們飯還沒吃完,修明回來了。果然進了派出所,手槍把兒第一句話就問,你爸是誰?修明扔一張當天的《人民日報》過去,指著一則胡志明訪華的訊息,用當年很流行的短句式說:“自己找,我爸,姓席的。”手槍把兒在《人民日報》上找到了修明爸爸的名字,只好放修明回來。臨走他也用短句式跟修明說,“別跟他們混,回家,聽我的,沒錯兒。”後來見不到手槍把兒的面了,聽說他去參加警察合唱團。我們就說手槍把兒不能站第一排,要不指揮一伸胳膊就碰著槍把兒了。現在想起來,手槍把兒不是個壞警察,他挺忠於職守,而且在那個無法無天的年代,他儘量使自己的所有活動在憲法和法律的範圍內。
我們沒有家,除了在京京家落腳之外,還到別人家裡去玩。有一次,我到劉少奇兒女們的家去玩。他們家在北京站附近一個新建的高層建築的十幾層樓上,在當時算是很漂亮了,不僅房間佈局合理,他們的房子裡還有非常貴重的傢俱,聽說是他們外婆的,由於是私人所有,所以允許他們帶出來。那一天停電,電梯停開,我興致不減地拾數百級而上,敲門進去,像進入了什麼漂亮宮殿一般。記得那天他們家大姐愛琴,還有園園、婷婷、小小、愛琴姐姐的兒子索索都在。他們作為主人親切周到,但我總覺得他們有點心不在焉。由於停電,房間裡十分冷,一直到吃完晚飯,房間裡的照明燈也沒有亮。有一會兒不知為什麼大家都冷了場,這時我聽見窗外一列火車駛過,我忽然覺得這火車很孤獨,這麼冷的天,它要開到哪裡去呢。
園園深深地出了一口氣,點亮了幾隻蠟燭。我們每個人的杯子裡都被重新倒滿了葡萄酒,空氣一下子凝重起來,我預感要發生什麼事情了。
園園舉起酒杯說:“今天是爸爸的生日,讓我們祝爸爸平安。”
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吃驚,震動,還是感動,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園園又說了一句話:“爸爸是革命的,人民不會忘記他。”這句話對我來說更如五雷轟頂。
自從三年前,“文革”剛剛開始的那個早春,我在落日前作出那個寒冷的決定:與爸爸以及一切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劃清界線以來,我從沒有想過走出這條思路。儘管身邊發生的“文革”事件已經越來越血腥,越來越滑稽,完全像一個恐怖笑話。但是我除了讓自己儘量去理解它們之外,沒有作過任何別的嘗試。園園的話使我如夢方醒,或者簡直是汗毛倒豎!我第一次想到可以從完全不同的角度去理解所有事情。當然對我來說這中間還有很多的障礙,但我覺得從聽到這句話起自己已經完全不同,心頭放下了一副千斤重擔,一股溫暖的東西回到我的血液裡。
從劉家告辭出來,夜已經很深。我的頭腦仍然在轟轟作響,腳底下輕飄飄的,我驚異自己何以受到這樣強烈的震動。一時間我不想回到任何地方去,只想在寒冷的空氣中多停留一會兒。我走到臺基廠附近的時候,忽然看到一棟洋房窗戶裡的燈光,透過院落中密密匝匝的樹枝,和一道矮牆,那燈光如此溫馨又如此熟悉。我痴痴地看著它,忽然極其清晰地想起南池子我們那個溫暖的家,想起我們家的院子和窗戶。由此又想起音信全無的爸媽,想起了在學校裡忽然失蹤的猛猛哥哥和四散的兄弟姐妹。在這夜深人靜時我淚流滿面,充分體會到在萬籟俱寂時分痛哭流涕有多麼舒暢。三年來,我第一次為自己和自己失去的東西哭泣。我摸摸臉頰上冰冷的淚水,心中卻倍感溫暖。我又想起冰雪女王的童話故事。當她被人類之愛感動得流下眼淚的時候,她的冰雪心臟就融化了。我覺得自己就像融化的冰雪女王,眼淚流下來,可心是溫暖的。更重要的是我忽然明白從今往後我又可以聽從自己良知的召喚,不必讓那些僵硬冰冷的邏輯強迫自己。想到我的爸媽不一定是壞人,我的家根本不該失去,或者至少我有權利為我失去的東西難過,而不是和眾人一起高呼“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的時候,我的心裡真是充滿了天大的歡喜。
回到京京家已經很晚。京京給我開門的時候問:怎麼這麼晚?我愣了一下,覺得自己不該這麼晚還來打攪她。京京看我的樣子,趕緊說:我沒睡,我是說這麼晚了才來……我進去,為京京的體貼感動。京京給我擰了個手巾擦臉,我才知道我的眼淚竟然一路未乾。
園園說:“今天是爸爸的生日,讓我們祝爸爸平安。”
可就在他說這話的時候,他們的爸爸已經不在人世了。
一年以前,1969年11月12日,國家主席劉少奇在自己還有12天就過71歲生日的時候,在河南開封孤獨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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