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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育就匆匆闖入人世。
我冒失荒唐地來到20世紀中葉的中國北京,使母親和接生的醫生們都大吃一驚。因我不僅小,難看,哭聲像病貓,要命的是根本不會吃奶。幸虧媽媽是開國元勳的妻子,又是革命隊伍中的重要一員,應該享受最周到的醫療服務。那時候年輕的人民政府對於部實行供給制。幹部的工資是用小米折算的。也就是說每一個屬於革命隊伍的孩子的降生都可以使他的家庭從供給制裡得到更多的小米。不過我的出生和媽媽生我時受到的醫療照顧應該折算成多少小米,因年代久遠,無從查考了。總之,在當時最高階的婦產科專家林巧稚的指揮下。我被放在協和醫院產科當時最先進的裝置之一——暖箱裡。這個箱子是專為生下來不會吃奶的孩子預備的。它裡面風景優美,生活安逸。我一絲不掛,不愁冷暖,還有一根特製的管子把牛奶適時適量地滴到我嘴裡。如果世上真有伊甸園,我相信夏娃的日子也不過如此。
也許人類貪愛舒適的天性使然。事實證明,不管歲月怎樣流失,我始終不能忘記這段出生後在暖箱中度過的,養尊處優的日子。我在以後的煩惱人生中時刻懷想這個溫柔之鄉,更沒想到,這種情懷日積月累,竟然漸漸幻化成我價值觀念中的中堅部分。
按照時間推算,爸爸應該是在第三次公安會議②期間,開完某一次會議後來看的我們。當然是先去看勞苦功高的媽媽,然後看我見我睡在一個怪模怪樣的箱子裡,他很詫異,就說:“怎麼這麼小?”然後就走出房間。
還有一種說法是他本來想抱抱我的,大概這時候我做了鬼臉或是像做鬼臉一樣難看地笑了,使他改變了主意,或者是暖箱裡的孩子根本不許抱,或者他見我活得如此狼狽而失望,或者是鎮壓反革命的運動由於區域性的過激行為出現了一些偏差,使他心中煩悶,反正爸爸沒抱我就走出房間,很匆忙地結束了我們父女之間的第一次會見。
不過爸爸還是強忍失望和煩悶給我取了名字,叫點點。長大後,爸爸曾特意時我說,點點這個名字好,永遠不膨脹,永遠虛懷若谷。但我疑心,實際上是那幾天大家提到我的時候不好意思不表示一點憐愛,都說“那個小不點兒……”爸爸只是不願拂了眾人美意,隨口命名。
但我樂天知命,從此名叫點點。
由於點點的難看、孱弱、不會吃奶以及只能在暖箱裡苟且度日,爸媽開始擔心:女兒長得不體面固然要緊,可要因為早產是個白痴就簡直要命。他們心急火燎問到林巧稚。慈悲為懷的林大夫安慰他們說事情一定不會那麼糟。還說一些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例如某國的總理,某時期的大藝術家都是早產兒云云。我想,林大夫當年之所以苦日婆心,並不一定有太大把握,不過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意思。幸虧點點的爸媽是天下最不計較得失的慈愛雙親,他們決定冒著竹籃打水一場空的風險把點點養大。
平心而論,點點並不比其他兄弟姊妹更讓他們費心就長大成人了,而且基本上沒有辜負他們的養育之恩,也就是說不是白痴,且具備自食其力的誠意和能力。至於在以後的時光裡,點點為人做事經常不合時宜,包括前面提到的在幾年前還荒唐地尋死覓活,只能自己負主要責任。但是,點點不反對別人偶然想起,這種因國事家事繁忙引起的焦慮,以及它導致的早產和先天不足,是我日後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根子。
媽媽對我先早產,後終於長大成人的事實,有著由此及彼,由表及裡,高屋建瓴、透徹精闢的歷史分析。她說:如果毛主席領導的中國革命不勝利,如果解放軍進不了北京城,如果她沒有住進當時裝置最先進的協和醫院,如果由美國人建立和資助的協和醫院沒有在當年一月份被解放軍接管,如果沒碰上這麼仁慈的林巧稚大夫……點點就根本活不成。點點當然非常贊同。而且進一步認為,正是這種種複雜的因素:歷史機緣、革命特權、先進科學技術、人類愛心……由於它們在點點出生這一時刻神秘矛盾地糾集在一起,由於它們共同造就的,點點的舒適優裕的早年生活,使她的人格從童年起就充滿疑惑,並使她的人生觀在以後漫長歲月中,始終矛盾百出,糾纏不清,搖擺不定。
五歲那年春天。點點走在北京郊區青龍橋附近的鄉間小路上。這是“六一”幼兒園小班的春日午後散步。“六一”幼兒園像後來的“八一”學校、“十一”學校一樣是在供給制度下專門為革命幹部的子女開辦的,由蘇聯專家設計和管理。革命勝利後的中國大陸人對蘇聯人和蘇聯文化充滿了崇拜和羨慕,多少有點像改革開放後對美國人和美國文化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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