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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墳地回來,秀姑叫我幫她把糧食抬出來,攤在院裡的秫秸簚子上,秀姑手裡拿一把炊帚,將糧食攤勻,陽光打在她的臉上,一種醬色的滄桑。秀姑說:去朝鮮打仗,咱這兒,去的人死了不少,可要說你爸他是當逃兵回來的,我死活不信,你爸他不是那樣人!但有一條我信——你爸他是個孝子,他活著回來,是為了你奶奶。
秀姑是我父親的乾妹子。當年父親匆匆離去,墓地是秀姑選定的。秀姑說,把他葬在我眼皮子底下,叫我天天守著他吧,只要我有一口氣,你爸你們誰都不用問。那口氣,父親不像一個下世的死者,倒像是一個要她照顧的孩子或老人。
秀姑家是三間房的一個大院子,像那年月所有人家的宅院一樣,秀姑家的土院牆低矮而殘破,土牆留下許多壑口,鄰居們圖省事,有時乾脆就從院牆上跨來跨去。站在秀姑家不高的院子裡,透過那些壑口,就能看到父親的墓。墓是一座孤墳,上刻著父親的生辰年月,還有我和我姐姐及弟妹們的名字。
秀姑說,當年我們家的那個土院子人丁興旺,祖父祖母伯父伯母和兩個小堂兄,父親和他的那個我無緣得見的第一任妻子,一天天,大人孩子魚貫出入,日子也過得煙青火紅。到父親入朝參戰的那一年,早已門庭冷寂,一大家子人,活潑潑的生命如鳥,已從這個世上四散飛去,留下的只有幾堆荒冢,陪伴著我奶奶和我父親……
秀姑說:院子空了這些年,冷冷清清,大白天人都不敢從那門前過,到了晚上,逢著陰天下雨,你爺爺,你伯,你大娘……最是那個蓮,好大一節子,莊上人一夜夜都聽見她拉風箱,燒火做飯。那天早上起,東頭拾糞的三爺爺,清亮亮看見一個女子在莊外頭的麥秸垛上抽柴火,一到跟前,人就沒了。想想那樣子,不是那柴妮的娘還是誰?她等你父親。
秀姑說的柴妮是我父親的女兒,柴妮的母親卻不是我母親。
柴妮的母親叫蓮,是我父親的第一個媳婦。
我父親卻不是蓮的第一個丈夫。
蓮還是個血泊中的小嬰兒時,就嫁給了陽集的算卦瞎子。
鄉下的集,初一十五是大集,三六九是小集,陽集是個小集子,從東到西,也就一二里,擺了農具,雜貨,小吃的攤子。固定的商鋪也只幾家,高高的大瓦房,厚厚的門板,櫃檯裡外,糧食,布匹,酒缸和油桶,油是煤油,鄉下人點燈用的,洋火堆在貨架上,馬燈齊齊的一溜,擦拭得很亮。當街的東頭,有李家的綠豆湯,胡家的小豆包,餘家的油果子,應季的水果不過是些桃紅杏黃。那年月的鄉下人,逢集糴糧食,三里五里,擓來集上賣了,買些針頭線腦。街西頭一些筐蔞,一年一年,守著滿堤的白蠟條,編筐做蔞早在那個時節,就成了家鄉人賺錢的副業。
街西一個算卦攤子,守攤子的瞎子姓趙,三十上下年紀,攤子就在那地上,是二尺見方的紅布,四角壓著石頭、竹板,還有書。書是一本畫著陰陽八卦圖案的書,有那好奇的翻翻,淨曲曲彎彎的符號。
算卦的來了,攤子前蹲下來,叫一聲,應一聲,那模樣倒像個看病先生。
來算卦的大都是些女人,瞎子雖說看不見,人卻不委瑣,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若有一副好眼,應算是幾分人才了。
那天半晌午,瞎子正跟人掐著生辰八字,就聽得身後有人摸摸索索。
瞎子說,有事到臉前頭來。
人就笑:給你尋了個媳婦,小了點,擱這兒了,閒了招呼招呼。
瞎子回頭摸了一把,軟軟的,像只貓。
瞎子不是全瞎,湊眼前細看了,是個血娃娃。
那人說:行好,全當可憐她,熬上十來年長大了,好歹不算你個親人嗎?
見瞎子只是搖頭,不管不顧地放下孩子就走了。
那人剛一走,孩子就哭了。
來算卦的恰好懷裡抱著吃奶孩子,瞎子說,行好,這一卦算完,我不要你錢,給這小孩一口奶吃。
孩子餵飽了,乖乖地躺在卦攤子旁邊,不哭不鬧。
瞎子閒下來,兩手託著,小心地摸那臉,摸一下,手就縮了,感覺不像臉,倒像一汪水,一汪半凝的凍油水。心就顫一下!顫微微的疼。想到這小個人兒,就給家人扔了,十月懷胎的一條命,連豬狗都不勝。想了忍不住,就又伸手去,小心地託了,像託一價值連城的寶貝,聞一聞,一股奶腥味兒,還有一股女人身上味……瞎子的心又跳了幾